头顶上天花板那道熟悉的、像干涸小河岔似的裂纹撞进眼里时,我就知道,完了。
不是我的天花板。是奶奶卧室的。
脖子有点僵,我费力地扭过头,视线掠过梳妆台上那个掉了很多水钻、显得斑秃的首饰盒,掠过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痰盂,最后落在自己搭在碎花被子外的手上——皮肤松弛,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指关节粗大,微微变形,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磨得发白的金戒指。
这不是我的手。是奶奶的。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浸透了棉质的老年睡衣,一股子樟脑丸、廉价雪花膏,以及……嗯,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独属于老人的、并不难闻但此刻让我魂飞魄散的气味,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咚咚咚,是我爸那个身体发福后的沉重步子,但走路的节奏却又轻佻得不像话,甚至还带着点跳跃,听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顶着老爸那张四十多岁、眼袋浮肿、已经开始地中海的脸的,是我爷爷那颗不服老的心。他今天特意把周边支援中央的几缕头发抹了水,梳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试图掩盖那片不毛之地。身上紧绷着我爸压箱底、只有年会才勉强塞进去一次的条纹衬衫,领口勒出一圈红红白白的肥肉,纽扣岌岌可危。
他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小区花坛偷摘的、蔫头耷脑还带着泥土的月季花,单膝——动作因为身体的臃肿和僵硬而显得既滑稽又恐怖——“咚”地一声跪在了我的床前,震得床板都晃了晃。
“阿珍!”他开口,用我爸那略带沙哑的烟酒嗓,却是我爷爷那辈人特有的、带着点土腔的语调,强行挤出深情的颤音,“跟我好吧!你看,今晚‘夕阳红交际舞团’联谊,咱俩当舞伴,我带你横扫全场,气死隔壁老王头!绝对是全场最靓的仔和妞!”
阿珍是我奶奶的名字。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把奶奶昨晚吃的降压药给吐出来。看着“我爸”跪在“我奶奶”面前求爱,这伦理错乱的场景堪比精神污染,视觉冲击力堪比恐怖片**。
“你……你滚蛋!”我试图用最大的力气吼他,发出的却是奶奶那把苍老、沙哑、漏风似的嗓音,毫无威慑力,反而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意味。
“别这样嘛,阿珍!”爷爷用我爸的脸努力做出委屈又真诚的表情,眼角的鱼尾纹堆成了扇子,“我知道你害羞!年轻那会儿你就这样!你看我这衬衫,精神不?专门为你穿的!还喷了你儿子……哦不,现在是我儿子的古龙水!”他又把手里那束破月季往前递了递,几片花瓣掉在了奶奶的碎花被面上,像几滴凝固的血。
我想起我妈——现在应该正被困在我那刚上小学五年级、正为奥数和单词抓狂的身体里。昨天“我”放学回来,就看到“她”一边用我的小手抹着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一边在草稿纸上画着我根本看不懂的鸡兔同笼和追击问题,嘴里还无意识地、带着哭腔念叨着“妈妈想逛街买新裙子……妈妈想去做美容……”,那场景,荒诞得让人心尖发颤,又想放声大哭。
也想起我爷爷刚上我爸身那会儿,简直是蛟龙入海,精神焕发得像是迎来了人生第二春。不是对着广场舞领队王阿姨疯狂抛媚眼,扭动我爸那水桶腰跳探戈,就是偷偷用我爸的手机和工资卡,买回来一堆号称能“返老还童”的磁疗裤衩和保健药酒,把我妈气得(用我的身体)直跳脚,却只能发出童声抗议,毫无杀伤力。
现在,这该死的、劈腿……不,是劈雷的诅咒,终于精准地报应到我头上了。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得可怕,浓云像吸饱了墨汁的脏棉花,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贴着楼顶。远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滚过,像有巨兽在云层后不耐烦地磨着爪牙,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警告。
轰隆隆——!
这声雷更近了,震得窗户玻璃都在轻微嗡鸣,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因为年老而脆弱的心口上。
紧接着,一道惨白得毫无人性的电光,毫无征兆地猛然劈下,撕裂了昏暗的天地,透过窗户,把房间里的一切——爷爷(在我爸身体里)油光锃亮的头发、我(在奶奶身体里)惊恐浑浊的眼睛、那束蔫掉的月季、梳妆台上斑秃的首饰盒——都照得毫发毕现,亮得刺眼,也亮得令人窒息,仿佛瞬间曝光过度的老旧照片。
就在那光芒最盛,即将吞没一切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眼睁睁看着跪在床前的“爸爸”——我爷爷——脸上那油腻又深情的、属于老色鬼的表情,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抹掉,像素重组般迅速切换。
五官还是我爸的五官,但里面的灵魂,分明换了。
眼神从之前的亢奋、轻浮,瞬间变得茫然(我在哪儿?),然后是震惊(我为什么跪着?),接着是看到眼前景象(他爹的灵魂跪在他妈的身体前?不对,这身体是他妈的,但里面是谁?!)后的滔天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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