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阴影萌芽
在伦敦这座以雾和秩序闻名的都市心脏,在那些宏伟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群中,皇家地理学会宛如一座知识的陵墓,静默地矗立着。它并非死气沉沉,而是沉浸在一片被严格规训的、近乎神圣的沉寂之中,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是学者们压低的、充满斟酌的交谈声,才会短暂地打破这片宁静。然而,对于查尔斯·阿什莫尔而言,这座“陵墓”最深邃、最与他灵魂契合的部分,并非那些举办讲座、悬挂着巨大地图的明亮厅堂,而是藏匿于建筑后部,需要穿过数道厚重橡木门才能抵达的——档案室。
这里,是时间的沉积层,是无数探险家、传教士、殖民者和学者们带回的、关于世界边缘的碎片化记忆的最终归宿。空气凝滞而厚重,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陈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微酸的甜腻气息是主调,混合着皮革装订线的味道,以及从某些过于古老的、来自热带地区的卷宗中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霉味。偶尔,当处理那些曾受过潮或来自特殊环境的文献时,还会飘散出一丝刺鼻的防腐剂气味,像是试图冻结时间,却只留下了挣扎的痕迹。
光线透过高耸的、布满灰尘的铅条玻璃窗,被切割成慵懒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了在光柱中无尽飞舞的、如同微型星尘般的尘埃颗粒。它们缓缓沉降,覆盖在一切物体表面,包括那些从地板一直延伸到令人眩晕的、饰有繁复石膏花纹的天花板的巨大书架上。这些书架由深色橡木制成,历经百年,早已被知识和时间的重量压得微微弯曲,发出只有在这绝对寂静中才能听闻的、细微的呻吟。上面密密麻麻、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牛皮或布面装订的卷宗、线装报告、手绘地图和私人日记,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大多已黯淡斑驳,仿佛记录的知识本身正在逐渐褪色。
查尔斯的身影在这片纸页的丛林中显得格外渺小。他是这里的档案管理员之一,职位不高,却是这片疆域不可或缺的守护者。他的日常工作,像一套精密而重复的仪式,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敬畏。每天清晨,他都会穿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亚麻工作服,从指定的柜子里取出专用的工具:柔软的驼毛刷,用来轻轻拂去文献表面的浮尘;薄如蝉翼的修裱用日本纸和特制的、酸碱度中性的浆糊,用于修复那些因岁月而脆裂的边角;还有纯铜的镇尺,光滑沉重,用来压平卷曲的页脚。
此刻,他正俯身于一张宽大的、铺着绿色毡垫的工作台前,台上摊开着一本十八世纪的航海日志。日志的纸张泛黄脆弱,边缘如同秋天的树叶般卷曲干裂。他屏住呼吸,用镊子夹起一小片浸湿了特殊修复液的薄纸,极其轻柔地贴合在一道几乎贯穿书页的裂痕上。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不堪一击的脆弱。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冥想。只有在修复这些承载着过往的纸页时,他才能暂时从内心深处那无名的、弥漫性的焦虑中获得片刻喘息。这里的世界有明确的规则:纸张会老化,字迹会褪色,但总有方法可以延缓,可以修补。这是一种可控的、近乎优雅的对抗熵增的过程,与他所痴迷的那些恐怖故事里混沌、不可控的黑暗截然不同。
然而,这种宁静并非无人打扰。
“又在和那些老古董‘亲密交谈’呢,阿什莫尔?”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查尔斯手微微一颤,几乎要将修复液滴在日志上。他定了定神,没有回头,也知道来者是威廉·格雷厄姆,一位年轻气盛、深受新兴科学实证主义影响的助理研究员。格雷厄姆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与查尔斯身上那件沾着点点污渍的工作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是必要的修复工作,格雷厄姆先生。”查尔斯低声回应,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格雷厄姆踱步过来,随意地拿起工作台旁边一本摊开的、带有诡异木刻插图的民俗志,那本书正好翻到一篇关于苏格兰高地“报丧女妖”的传说。他嗤笑一声,用手指弹了弹书页,发出轻蔑的响声。
“真难以想象,在如今这个时代,还会有人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这些……这些乡野村夫编造的、毫无逻辑的梦呓上。”他放下书,目光扫过查尔斯正在修复的航海日志,“与其修补这些记载着海怪和幽灵岛屿的破烂,不如多看看里奇博士刚从东非带回的地质勘探报告,那才是真正的知识,是基于观察和理性的。”
查尔斯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他知道争论毫无意义。在格雷厄姆这类人眼中,世界是清晰的、可以被测量和解释的。他们无法理解,有些人恰恰需要在那些“梦呓”中,才能找到应对内心深处那片无法被理性之光照亮的广阔黑暗的武器——尽管这武器往往徒劳且危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领域,威廉。”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介入进来。是奥尔科特先生,档案部最年长的管理员,一位头发银白、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总穿着磨损了边角的羊毛马甲的老人。他像一棵生长在档案室里的古树,见证了数十年的人事变迁和知识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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