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功行赏的余韵尚未在金陵城中完全消散,那股弥漫于朝堂之上的喜庆与激昂,便迅速被另一重更为沉重、更为复杂的氛围所取代。逆酋朱棣及其核心党羽虽已献俘太庙,如同被拔去利齿、斩断爪牙的困兽,囚禁于暗无天日的诏狱深处,但他们的最终命运,依旧是一柄悬在帝国上空的、未曾落下的利剑。如何处置这些悖逆宗庙、祸乱国家的元凶巨恶,不仅关乎法律的公正、社稷的安稳,更关乎新皇的威望、史笔的评述,乃至未来对待其他潜在不安定因素的政策风向。这已非单纯的军事胜利的延续,而是一场更为精微、更为考验政治智慧的法律与伦理博弈。
紫禁城,武英殿。此处虽非举行大朝会的奉天殿,但此刻殿内凝重的气氛,却比任何一次大朝会都要令人窒息。殿内仅寥寥数人,却是整个帝国真正的权力核心。朱允炆端坐于御案之后,未着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御案之下,分列着内阁首辅齐泰、次辅黄子澄、新任兵部尚书铁铉、刑部尚书郑沂、以及魏国公徐辉祖。皇城司指挥使宋忠则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侧角落,随时准备提供必要的讯息。
没有繁文缛节,朱允炆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逆犯朱棣、姚广孝等一干人等的罪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可已厘清?议罪如何?”
刑部尚书郑沂手持一份厚厚的卷宗,率先出列,躬身奏道:“回陛下,经三法司连日审讯,核对物证、人证,逆犯朱棣等所犯罪行,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其罪主要有三:其一,身为藩王,私募甲士,结交外藩蒙古,阴怀异志,窥伺神器,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其二,悍然袭击朝廷钦差铁铉,形同谋反,罪同十恶;其三,发布伪檄,污蔑君上,煽动叛乱,抗拒王师,致使北地生灵涂炭,社稷几危。按《大明律》,谋反、谋大逆,罪在不赦,皆凌迟处死,祖孙、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皆斩,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
郑沂的声音冰冷而刻板,如同律法条文本身,不带丝毫情感。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妖僧姚广孝,身为方外之人,不思清静无为,反而蛊惑亲王,策划逆谋,实为祸首,其罪尤甚,亦当处极刑。其余附逆之张辅(张玉之子)等将领,皆属从犯,按律亦当处斩,家眷流放。”
这番依据《大明律》的判决,可谓严厉至极,若严格执行,燕藩一系几近族灭。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齐泰与黄子澄对视一眼,他们作为建文初年便力主削藩的干臣,对朱棣恨之入骨,自然倾向于严惩。齐泰上前一步,语气激昂:“陛下,郑尚书所议,乃依律而行!朱棣悖逆,人神共愤,若不施以极刑,何以震慑天下不臣之心?何以告慰北伐将士在天之灵?何以彰显朝廷法度之森严?臣以为,当从严从速处置,以正国法!”
黄子澄也附和道:“齐阁老所言极是。朱棣之罪,罄竹难书,万死难赎其咎。当明正典刑,使天下知陛下之威,朝廷之严!”
这是“严惩派”的声音,代表着法理的绝对威严与对叛逆的零容忍。
然而,就在这时,新任兵部尚书铁铉却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出列奏道:“陛下,二位阁老所言,于法理而言,确无不当。然……臣斗胆进言,陛下以仁孝治天下,登基以来,屡施仁政。朱棣虽罪大恶极,然其终究是……是太祖高皇帝血脉,陛下之亲叔父。若处以极刑,恐……恐伤陛下仁德之名,亦使后世史笔,或有微词。且,其麾下将士,多有被裹挟者,若对首恶处置过于酷烈,或令北地残余心怀恐惧,不利安抚。”
铁铉的话,代表了一种“怀柔”的考量,顾及了皇族的体面、皇帝的仁名以及战后北方的稳定。他并非为朱棣开脱,而是从更长远、更全局的政治角度出发。
徐辉祖作为勋贵代表和军事统帅,思考的角度又有所不同,他沉声道:“陛下,朱棣罪孽深重,死罪难逃。然,其毕竟曾为亲王,若处以市曹极刑,恐损天家威严。且,其部将如张玉等,已战死沙场,其子张辅等,或可酌情减等,以显陛下宽仁,亦可分化逆党,收拢部分人心。”
徐辉祖的意见,介于严惩与怀柔之间,既主张朱棣必须死,又建议在方式和牵连范围上有所保留,更侧重于实际的政治效果。
朱允炆静静地听着臣子们的争论,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倾向。他心中明镜一般,此事绝非简单的依法论处那么简单。齐泰、黄子澄代表的是“法”与“威”,铁铉代表的是“仁”与“稳”,徐辉祖代表的是“势”与“利”。他需要在这三者之间,找到一个最符合自己利益、最能巩固统治、也最能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平衡点。
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宋忠:“宋爱卿,诏狱之中,朱棣、姚广孝,还有那朱高炽,近日情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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