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二月二十一,丑时,辽阳北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冻土在惨淡的月色下泛着死寂的青白色。刺骨的北风如同无形的鞭子,在空旷的城郊野地里呼啸肆虐,卷起细碎的雪沫和沙砾,抽打着城墙、垛口,以及垛口上那几支被狂风撕扯得忽明忽暗的火把。火光摇曳,映照出城墙上守军蜷缩的身影。
“吱呀……吱呀……”
沉重的车轴碾压在结满厚霜的冻土路面上,发出艰涩刺耳的呻吟。三十辆高帮驼车,如同疲惫的巨兽,在黑暗中缓缓蠕动,碾过辽阳城北门外的空旷地带。拉车的骡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鬃毛和挽具上结满了冰霜。
曹三喜裹着两层厚重的皮裘,依然被冻得嘴唇发紫,浓密的胡须上凝着厚厚的白霜,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他对着迎上来的两个身影——辽东经略熊廷弼和督饷御史左光斗——重重地呵出一口浓白的雾气,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嘶哑与疲惫:“熊经略、左大人!蒙古道上走了整整十二夜,风刀霜剑,总算……总算把东西给您二位送到了!”
熊廷弼只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长长的车队。左光斗则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支小巧的铜制火折子,“嚓”一声擦亮。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映照出押车伙计冻得通红的脸庞。伙计利落地掀开一辆驼车上的厚重帆布——
表层,赫然是蒙古人常用的粗糙茶砖和厚实的毛毡粗布。
再掀开一层夹板,下方的景象让火折子的微光陡然一亮:整整齐齐码放的红木银箱,箱体沉重,铜锁紧扣,锁扣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旁边则是鼓囊囊的粮袋,麻布上“晋商曹记”的鲜红印章被夜露和霜气浸染得边缘模糊、颜色深暗。
左光斗借着火光,迅速翻开随身携带的《晋商线转运册》,册页在寒风中哗哗作响。他找到对应条目,声音清冷:“起运白银三万两,粮秣一千五百石。曹东家,按规矩,沿途损耗几何,需说得仔细明白。”
曹三喜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小册子。油布冻得发硬,他费力地解开,露出里面同样冻得硬邦邦的账页。他对着手指哈了几口热气,才勉强活动开冻僵的手指,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着上面的墨字:
“回大人,过察哈尔部地界,台吉大人要‘夜过钱’,给了三百两;苏尼特左旗哨卡索‘火把照明费’,二百两;还有两处小部落的头人带人拦路,说‘护道辛苦钱’,前后两处,共给了一百五十两。”他顿了顿,指尖划过一行汇总数字,“明面上,银耗六百五十两。实收,两万九千三百五十两整。”
“粮秣损耗呢?”熊廷弼的声音裹挟在风里,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目光锐利地盯着曹三喜。
曹三喜下意识地往暗处退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粮……有两袋,在扎鲁特旗附近宿营时,夜里被蒙古牧户偷了。我们的人发现后追出十几里,夺了回来,还伤了两个弟兄。对方赔了十只冻得硬邦邦的羊抵粮。还有三袋,在过浑善达克沙地时遇大风雪,篷布被刮破,受了潮气,在下一个驿站的火塘边烤了半宿,虽然味道差点,但还能吃。实收粮秣,一千四百九十五石。”他喘了口气,凑近一步,声音几不可闻,“不过请二位大人放心,夹在茶砖里藏的七千两‘暗银’,还有粮车夹层里藏的五百石‘暗粮’,一点没动!毫厘未损!明面损耗,银一成多,粮三成三出头,都没超陛下定的六成上限!”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寒夜的沉寂。三骑快马踏着冻土疾驰而至,为首一人身着飞鱼服,腰悬绣春刀,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披风上的雪沫簌簌坠落。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
“来迟了。”许显纯语气平淡,目光却如刀般扫过银箱与粮袋,又落在曹三喜冻得发白的脸上,“北镇抚司办案,恰逢辽东驿报,便顺道过来验看。”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打开后取出一本皮质封面的册子,正是《实收册》,“陛下有旨,晋商线银粮交割,需辽东经略、督饷御史、北镇抚司三方核验用印,缺一不可。”
熊廷弼与左光斗对视一眼,皆无异议。许显纯走到一辆驼车前,示意伙计打开银箱。他伸手掂了掂银锭,又翻看粮袋上的封条,指尖划过“曹记”红印,忽然问:“察哈尔台吉的‘夜过钱’,有文书?”
曹三喜连忙点头:“有!台吉的管家给了收条,用油布裹着,在这儿!”他从账册夹层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盖着察哈尔部的狼形印记。
许显纯接过羊皮纸,借着火光验看片刻,又核对了曹三喜的账页,才在《实收册》上写下“银耗两成一,粮耗三成三,核实验证,损耗合规”,随即从怀中取出北镇抚司的朱印,重重盖在页尾。“左大人,熊经略,请。”
左光斗早已用炭笔勾完“合规”二字,此刻接过册子,盖上督饷御史印;熊廷弼最后落笔,辽东经略的大印落下,与另外两方印记形成三角,将这趟蒙古道的损耗与实收,钉成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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