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二月二十日卯时,文华殿内檀香袅袅,晨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最终落在那卷摊开的《论语》竹简上。朱由校端坐于听讲席,身姿挺拔,神情专注。司礼监随堂太监恭敬地捧着讲章侍立一旁,翰林院学士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讲解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微言大义。
“……是故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士的声音平稳而富有韵律,如同殿角那座西洋自鸣钟规律的“咔嗒”声。那钟是前日龙华民神父觐见时所献,此刻其黄铜指针正精准地指向卯正二刻六点半。朱由校垂眸听着,看似全神贯注,指尖却在宽大的龙袍袖口内,无意识地摩挲着暗袋里那枚小巧的西洋怀表——这是龙华民私下所赠的便携款,比殿角那座大钟更私密,也更贴近他掌控时间的脉搏。
学士的声音似乎遥远了一些。一个已死于枯井的模糊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朱由校的脑海——朱守拙。那个曾经在南海子院冰冷的囚室里,对着斑驳墙壁,一遍遍默背《大学》章句的身影。他模仿得那样认真,只为在经筵日讲时,能完美复刻出皇帝陛下应有的那份“肃穆”与“专注”。
“这些繁文缛节,这些枯燥规训,原是那替身为朕消受的枷锁。”一丝冰冷的心中讥诮在朱由校心底泛起。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外空旷的回廊——那里,曾常年隐匿着锦衣卫的暗哨,他们的职责之一,便是严密监视朱守拙的“预习”,确保那个影子在经筵上的每一次颔首、每一次蹙眉,甚至咳嗽的频率,都与真正的天子分毫不差。
如今,他终于亲坐于此,亲耳聆听这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圣贤之言。亲历之下,他才恍然惊觉,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经筵规训,与其说是求取学问的进益,不如说是对帝王心性最严苛的打磨——打磨掉急躁,打磨掉轻浮,打磨出那份在繁琐礼仪与宏大叙事中依然能保持清醒、掌控节奏的定力与耐心。
“咔嗒!”西洋钟的指针清脆地跳过一格,指向卯正三刻六点四十五分。
朱由校忽然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打断了学士滔滔不绝的阐释:“先生方才言‘本立而道生’,朕以为,这‘本’之一字,贵在务实。譬如当下春耕时节,空谈农桑之德,不如细究一垄番薯当如何扦插,几分水深,几寸土埋,方得丰产。虚文误国,实学方能兴邦。”
学士明显一怔,准备好的引经据典卡在喉间,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躬身赞道:“陛下圣明!一语切中治道肯綮!务实方为根本!”心中却暗自惊异于皇帝今日言语的锋芒与直指核心的魄力。
朱由校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座西洋钟的钟摆上,那规律而坚定的摆动,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思绪:“朱守拙只知模仿朕“端坐”的姿态,却永远无法理解,这看似枯燥的规训背后,淬炼的正是驾驭帝国这艘巨轮所需的、近乎冷酷的耐心与精确掌控的意志。”这日讲本身,便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角力,角力的对象,是时间,是心性,更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身。
日讲刚一结束,朱由校并未移驾,直接命人在文华殿内设座。徐光启与孙元化奉召匆匆赶来,行礼毕,肃立阶下。殿角的西洋钟“铛”地一声,敲响了辰初七点整的清音,余韵悠长。
朱由校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如尺,精准地落在孙元化身上:
“孙元化。”
“臣在!”孙元化心中一凛,躬身应道。
“通州新军,自今日起,由你全权署理。”朱由校的声音斩钉截铁,同时从御案上推过一枚沉甸甸的鎏金令牌,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龙纹和“督练通州”四个篆字,“一应兵符、粮秣册籍、器械调度之权,皆已交割清楚。徐卿不再过问具体操练筑垒事宜。”
孙元化双手接过令牌,冰冷的金属触感直抵心底,指尖因这突如其来的重托而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臣,孙元化,以性命担保!必于秋季之前,为陛下练成一支能列阵抗虏、令建虏胆寒的铁军!”
朱由校微微颔首,目光旋即转向一旁须发皆白、神情复杂的徐光启:
“徐卿。”
“老臣在。”徐光启上前一步。
“你卸下新军庶务,从今往后,只专心一事:编撰《农政全书》。”朱由校从御案上拿起一叠昨日批阅过的书稿,翻到其中一页,用朱笔在“番薯篇”处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此物耐旱、耐瘠、产量奇高,实乃天赐我大明之宝。辽东军屯,地广人稀,京畿之地,亦有荒田无数。朕要你在此篇中,详述其育种、扦插、窖藏、防虫之法,务必细化到何时下种、几寸间距、如何轮作,并附上精细图解。三月底之前,必须完稿呈阅!”
徐光启原本因卸去军务而略显黯淡的眼神,在听到《农政全书》和番薯时,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深知此书关乎国本,番薯更可能是活命亿万黎庶的神物。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激动与郑重:“臣徐光启领旨!定当穷尽毕生所学,呕心沥血,三月底前必献上此篇详稿!不负陛下兴农强国之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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