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长安宫城深处,紫宸偏殿内,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意,勉强驱散着午后的燥热。
天王苻坚斜倚在檀木嵌螺钿的御座之上,将近不惑之年的面容英武依旧,眉宇间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手中朱笔时停时续,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表,皆是关乎即将发动的淮南之役。
卫军将军梁成的奏表力主速战,言辞铿锵,分析晋军于淮南防线之薄弱,建议以精骑突进,直捣寿春;
后将军俱难更是激昂,不仅赞同用兵,更自告奋勇,愿为前部先锋,誓言克敌制胜;
尚书左仆射权翼的奏章则截然相反,痛陈连年征战导致府库空虚、民力凋敝,恳请暂息兵戈,与民休息;
秘书监朱肜之表,则引经据典,论证天时地利皆利于秦,当乘势而下,混一宇内……
各方意见,或激进,或持重,皆在苻坚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奏章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与论断,时而颔首,时而蹙眉。
开疆拓土,混一四海,是他毕生之志,然则权翼所言民生艰难,亦非虚妄。
正当他权衡利弊,心潮起伏之际,目光扫过了抚军将军毛兴呈递上来的那份奏表。
展开只看数行,苻坚便是一怔。
这奏表开宗明义,竟是直言劝谏罢兵休养,固本培元!这绝非毛兴那老革惯常的口吻。
其性如烈火,向来主战,往日奏对,言必称攻城略地,何曾有过这般“息兵养民”文绉绉的论调?苻坚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细细读了下去。
这一读,更是惊讶。
但见奏表中分析局势,洋洋洒洒,条理分明:
先言关中、陇右去岁歉收,今春青黄不接,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足而知荣辱,若再行加征,恐生内变;
次论襄阳战事迁延半载,损耗巨大,国力已显疲态,若再辟淮南战场,两线作战,粮秣转运千里,民夫征发无度,实乃竭泽而渔;
再析东晋虽偏安,然有淮河、长江天堑,北府兵骁勇,谢安、桓冲等非庸碌之辈,未可轻图速胜;
最后归结于“不若暂缓南征之议,广置常平仓以蓄粮,严考课以肃吏治,兴水利以劝农桑,待国富兵强,民安士饱,则天下一统,水到渠成”。
其文辞斐然,逻辑缜密,剖析利害如庖丁解牛,一针见血,直指时弊核心。
苻坚持表沉吟,心中感慨万千。
这绝非毛兴那粗通文墨的武夫所能为!其见识之深远,文笔之老辣,竟似朝中积年侍读之手笔。
他不禁喃喃自语:
“这毛蛮子……何处觅得此等人才?”
好奇之心大起,遂搁下朱笔,沉声吩咐殿中侍立的宦官:
“传旨,召抚军将军毛兴,即刻入宫见驾。”
......
一个时辰后,宫城西侧的“芳林苑”内,夏末秋初,草木葳蕤,流水潺湲。
此处乃仿江南园林所建,叠石理水,亭台错落,虽无北国之雄浑,却别有一番精巧意趣。
苑中一片开阔草地,设有一小型箭垛。
天王苻坚未着龙袍,仅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骑射胡服,正手把手教幼子中山公苻诜习射。
苻诜年方十岁,聪颖过人,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虽力道尚弱,架势却已学得一丝不苟。
不远处,一株繁茂的梨花树下,张贵妃携二女正于茵席上野餐小憩。
张贵妃年近四旬,风韵犹存,身着藕荷色蹙金双层广袖襦裙,外罩同色轻纱披帛,发髻高绾,簪着几支素雅的玉簪并一支金步摇,神态恬静温和。
她面前摆放着几张紫檀木矮几,其上陈设着时令果蔬:
盛在越窑青瓷盘中的樱桃、林檎(苹果),用琉璃碗盛放的酪浆,以及几样精巧面点,如蒸得如同花瓣状的枣糕、裹了蜜豆的毕罗(有馅面食),两名宫女侍立一旁,轻摇团扇。
舞阳公主苻宝坐在母亲身侧,身着月白绣淡紫折枝梅花的交领襦裙,青丝如瀑,仅以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住,气质清雅,容色照人。
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不时飘向父王与幼弟习射的方向,似在倾听那边的动静。
易阳公主苻锦年方十三,穿着一身活泼的鹅黄衫子碧罗裙,像个粉团儿似的,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席边的一丛萱草,时不时凑到姐姐耳边低语几句,引得苻宝微嗔地轻拍她的手背,苻锦便咯咯娇笑,灵动的大眼满是狡黠。
“阿姊,你看诜弟那弓都拉不满,父王还夸他姿势好,真是偏心。”苻锦小声嘀咕。
苻宝轻声道:“莫要胡说,诜弟还小。专心些,莫扰了父王雅兴。”
“雅兴?我看父王是心里有事,才来苑里射箭散心。”
苻锦人小鬼大,眨着眼:
“方才内侍不是来报,说毛兴将军快到了吗?定是为了淮南打仗的事。”
苻宝闻言,眸光微动,不再接话,只将手中书卷又握紧了些。
正当苻诜一箭射出,虽未中靶心,却也堪堪钉在靶上,引得苻坚抚掌鼓励之时,苑门处传来宦官的通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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