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兴离去未久,芳林苑内复归宁静,唯余流水潺湲,鸟鸣啁啾。
苻坚负手立于梨树下,目光仍凝注于王曜所书那卷淮南攻略之上,眉峰微聚,似在反复咀嚼其中韬略。
张贵妃见夫君神思专注,遂以目示意苻宝、苻锦,母女三人悄然移至稍远水榭旁,恐扰其沉思。
不多时,一内侍宦官悄步近前,低声禀道:
“陛下,阳平公自邺城驰驿抵京,此刻已在苑门外递了牌子,特来请见,说是述职兼问圣安。”
苻坚闻报,面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反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苦笑,喃喃道:
“他此时回京,只怕这述职是假,效法权翼辈,来做诤臣是真。”
他深知这位同母弟秉性,才兼文武,明察善断,更难得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于对这晋国用兵之事上,素持异议。
然其远道风尘,赤诚可鉴,岂有不见之理?遂振袖道:
“宣他进来吧,就在那边水榭见驾。”
不多时,但见回廊转折处,一位身着紫袍常服、腰束金带、年约三十七八的男子疾步而来。
其人面容俊朗,风仪出众,行步间既有文士的雍容,又不失武将的矫健,正是阳平公苻融。
他至榭前,依礼参拜,声音清越:
“臣弟融,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福泽绵长。”
苻坚亲手扶起,携其同坐于临水的锦榻上,端详其面,见其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关切道:
“博休一路辛苦,冀州政务繁剧,何须如此兼程?瞧你风尘仆仆,清减了些。”
苻融谢过兄长关怀,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凝注在苻坚脸上,开门见山:
“臣弟听闻朝廷有意大举用兵淮南,心实忧之,寝食难安,故星夜兼程,特来面圣。陛下,今春襄阳之役,旷日持久,尚未见分晓。关陇、河洛之民,转运粮秣,疲于奔命,十室九空者不在少数。今疮痍未复,喘息未定,岂可再启淮南战端?此诚竭泽而渔,焚林而猎,非巩固邦本、养民安国之策也!望陛下暂息雷霆之念,以绥抚为务,使天下苍生得沾恩泽。”
他言辞恳切,神情激动,显是积虑已久。
苻坚面色微沉,他虽预料苻融必持反对之论,然其言如此直切,仍令心头不豫,辩道:
“汝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今襄阳激战正酣,正是因为晋室凭恃江汉,未伤根本之故。朕欲混一**,岂能固步自守?淮南乃建康北门,锁钥之地,若能拿下,则江淮尽入我手,可直逼长江,动摇吴人之基。此乃使彼首尾难顾之策也,纵有小损,为长远计,亦不得不为。且我大秦带甲百万,府库……虽非充盈,亦足支应。岂可因一时艰难,便畏葸不前,坐失良机?”
“陛下!”
苻融离席再拜,声音提高了几分。
“所谓府库足支,实乃剜肉补疮!臣在冀州,亲见胥吏催科,如狼似虎,民间已有鬻儿卖女以完税赋者!连年征发,丁壮尽赴疆场,田畴荒芜,蒿莱没人。民生已至如此困顿之地,若再驱之死地,臣恐外患未平,内变先起!昔年汉武穷兵黩武,海内虚耗,轮台一诏,痛悔前非。陛下常以圣主自期,岂不鉴前史之覆辙?”
“苻博休!”
苻坚怫然作色,亦站起身来。
“你口口声声民生疾苦,岂不知天下未定,兵戈必不可久废?晋室据东南富庶之地,若不趁其衰弱时进取,待其休养生息,反扑而来,我大秦将士昔日血汗岂非白流?汝但知守成,不见开拓之艰!朕意已决,淮南之役,势在必行!”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兄弟二人相对而立,目光交锋,水榭内气氛陡然紧张,如同弓弦拉满,一触即发。
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稍动。
正当此际,环佩叮咚,香风细细,张贵妃携着舞阳公主苻宝、易阳公主苻锦,自苑中花径袅袅而来。
张贵妃见榭内情形,柳眉微蹙,她年近四旬,风韵不减,举止间一派恬静优雅,上前柔声道:
“陛下,二弟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你不说为他接风洗尘,好生慰劳,怎地刚一见面,就争得面红耳赤?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语带嗔怪,目光却满是调和之意。
苻宝亦轻移莲步,至苻坚身侧,柔声劝道:
“父王,叔父一路辛苦,纵有国事商议,也不急在这一时。且先让叔父歇息片刻,饮盏茶汤可好?”
她容貌秀美,气质温婉,言语间对苻坚与苻融皆有关切。
那苻锦年方十三,梳着双环髻,一身杏子红绡裙,灵动活泼,此刻也蹦跳到苻融身边,扯着他的袍袖,仰起小脸,笑嘻嘻道:
“叔父叔父,你可算来啦!长安城里新近来了个西域幻术班子,能吞刀吐火,好玩得紧!你再不来,锦儿都要闷坏了!快别跟父王吵了,让他带我们去看幻术吧!”
童言稚语,天真烂漫,顿时将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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