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35章 砺剑固盟谊 惊澜撼砥柱

泰山会盟的余温尚未散尽，各路人马带回的不仅是盟约与方略，更有潜藏于人心深处的盘算与暗流。老君峪作为联盟中枢，如同一口骤然扩容的沸鼎，看似气势磅礴，内里却翻滚着未曾调和的杂音。辛弃疾案头的文书已堆积如山，除了常规的防务粮秣，更多是各方或明或暗的试探与诉求。

“盟主，”刘韬将一份刚收到的绢书递上，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李全部再次请求调拨硬弓千张，理由是东路出现金虏游骑，频繁袭扰，需加强远程压制。然据我方斥候所察，其所指区域，金兵活动并无异常，倒是其麾下几支人马，近期与鲁南几处未加盟的山寨往来密切。”

辛弃疾并未立刻回应，目光掠过绢书上李全那略显张扬的签押，转而问道：“张汝楫部近日如何？”

“张首领倒是按捺得住，带着人在山里操练得热火朝天，还剿了两股小规模的金虏斥候，缴获虽不多，但依规上缴了部分。只是他性子急，私下抱怨过几次，说拳头痒痒，盼着能有大仗打。”刘韬如实回禀，“至于孙邦佐……依旧没什么动静，其防区安静得有些反常，我们的人难以渗透进去。”

一旁擦拭着刀鞘的赵邦杰忍不住哼道：“李全这厮，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孙邦佐那老狐狸，不叫的狗才咬人！辛兄弟，对这等人，一味怀柔恐怕不成！”

辛弃疾搁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稳的韵律。“联盟草创，人心未附，强硬弹压只会适得其反。然，规矩不可废。”他看向刘韬，“回复李全，联盟库弩亦非无限，可酌情增拨硬弓三百张，着其详细呈报游骑袭扰情况，并派员协同核查防务。告诉他，联盟同气连枝，若有战事，自有盟府统筹支援，各部当以巩固防区、整训兵马为先。”

“属下明白。”刘韬颔首。

“至于张汝楫，”辛弃疾沉吟道，“传令嘉奖其剿敌之功，所缴物资尽数留其自用，以资鼓励。再告诉他，猛虎搏兔亦用全力，让他继续厉兵秣马，大战之机，不会让他等太久。”

处理完这些纷繁事务，辛弃疾将一份密封的蜡丸递给赵邦杰与刘韬，神色凝重：“江南来的消息。”

赵邦杰捏碎蜡丸，取出内里薄绢，与刘韬一同观看。片刻后，他脸色铁青，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低吼道：“钱端礼这软骨头！竟真敢与金虏商议‘靖边’条款！还有朝中那些蠹虫，竟将我等视为可随意舍弃的筹码！”

刘韬亦是倒吸一口凉气：“盟主，若朝廷默许，甚至暗中支持金虏，我等将面临南北夹击之势！联盟内部若再有人心生异志……”

帐内气氛骤然紧绷。来自背后朝廷的寒意，比正面金军的刀锋更让人心冷。

辛弃疾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山东舆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山川城池，仿佛要将这纷乱局势看透。“他们视我等为疥癣，欲除之而后快。”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那我们，便偏要长成让他们寝食难安的痈疽！”

他猛地转身，眼中锐光毕露：“传令，明日召集盟府主要将领及附近防区首领，举行军议！”

翌日，军议之上，辛弃疾并未隐瞒，将江南密报的内容坦然告之。帐内顿时一片哗然，惊怒、担忧、惶恐之色浮现在不少将领脸上。

“朝廷……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没有王师支援也就罢了，怎能反过来帮金虏？”

“盟主，这……这该如何是好？”

辛弃疾抬手，压下骚动，声音沉稳如磐石：“慌什么？昔日我等孤军尚能血战野狐岭，今日拥兵数万，据守山河，莫非反而畏首畏尾了不成？”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朝廷既不可恃，那我等便自成一柱，撑起这北地抗金的天！金虏欲借刀杀人，朝廷欲釜底抽薪，我们偏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刘韬、梁兴！”

“末将在！”

“斥候网向外延伸五十里！重点监控所有可能与金虏、朝廷暗通曲款的通道与人！尤其是李全、孙邦佐两部外围，我要知道每一支不明队伍的动向！若有确凿证据，准你先斩后奏！”

“得令！”两人抱拳，杀气隐现。

“沈先生！”

“钧在。”

“即日起，联盟所有钱粮、军械、人员调动，需经盟府核验备案，建立明晰章程，定期审计。对各部补给，按防区大小、战功多寡、任务轻重拨付，严禁虚报、囤积！”

“钧遵命！”

“传檄各部！”辛弃疾声音陡然提高，震动帐宇，“告诉每一位弟兄，考验将至！金虏或许增兵，朝廷或许背弃，但我山东抗金联盟，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我们要用手中的刀剑，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为这江北千万汉民，守住最后一点星火！各防区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深沟高垒，枕戈待旦！”

“谨遵盟主号令！”众将轰然应诺，被危机激发的血性压过了短暂的恐慌。

军议之后，联盟这架庞大的机器开始以一种更高亢、也更紧张的节奏运转起来。命令一道道发出，信使四出，营寨内外的工事修筑、兵卒操练愈发加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数日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老君峪——李全未奉盟府号令，竟擅自调动麾下三千精锐，突袭了位于其防区边缘、由金国委任的汉官管辖的“安丘镇”！镇子是打下来了，缴获了一些钱粮，但李全部也伤亡数百，更重要的是，此举彻底激怒了原本收缩防御的山东金军统帅完颜忒邻！

“混账！”赵邦杰得知消息，暴跳如雷，“李全这厮，分明是故意挑起事端，向金虏示警，也是做给咱们看，显示他红袄军的能耐！他这是要把整个联盟拖下水！”

刘韬面色凝重：“完颜忒邻已紧急从周边抽调兵马，集结于济南府，兵力恐不下万人，扬言要踏平红袄军，血洗抗金盟！各防区均感压力，纷纷来书询问对策。”

辛弃疾站在舆图前，看着代表金军兵力的黑色标记迅速向李全防区及联盟核心区域逼近，眼神冰冷。李全的擅自行动，不仅打乱了他的全盘部署，更将联盟推向了与金军主力提前决战的险境。内部的分裂与外部的大军压境，如同两道汹涌的惊涛骇浪，狠狠撞击着他这根刚刚立起的中流砥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点在安丘镇与济南府之间的位置，脑中飞速盘算。危机，亦是契机。李全捅出的窟窿，必须由联盟来补。若能借此机会，漂亮地化解这场危机，甚至重创来犯金军，那么他这盟主的威望，联盟的凝聚力，都将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擂鼓！升帐！”辛弃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一次，我们要让完颜忒邻，让朝廷，让所有心怀叵测之人看看，这山东抗金联盟的砥柱，是否撼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