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34章 砥柱立中流 阴霾潜暗涌

泰山会盟的誓言声犹在耳畔回荡，那汇聚了数十路义军豪情与希望的呐喊，仿佛能将泰岳山巅的积雪都为之消融。辛弃疾被公推为山东抗金联盟盟主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齐鲁大地，乃至更远的江淮、荆襄。北地汉民奔走相告，萎靡已久的抗金士气为之一振。然而，当盟誓的狂热褪去，摆在辛弃疾与这个新生联盟面前的，是远比一场血战更为复杂和艰巨的挑战——如何将这群背景各异、号令不一、心思不同的豪强势力，真正拧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会盟次日，辛弃疾并未急于返回老君峪，而是在泰山脚下临时设立的中军大帐内，召集了包括李全、赵邦杰、孙邦佐、张汝楫等主要势力首领在内的第一次联盟军议。帐内气氛，与昨日盟誓时的激昂相比，多了几分务实与凝重。

辛弃疾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帐内济济一堂、神色各异的首领们，开门见山道：“承蒙诸位推举，辛某既为盟主，自当竭尽全力。然联盟初立，百端待举。首要之事，便是明确方略，统一号令，整合力量。不知诸位，对于联盟日后行止，有何高见？”

他话音刚落，李全便率先开口，他虽在盟主之争中落了下风，但红袄军实力雄厚，依旧是联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清了清嗓子，道：“盟主，诸位首领，李某以为，当务之急，是趁金虏新败，山东空虚之际，集中全力，攻取几座重要州府！譬如济南府、东平府！拿下这些大城，一则可得钱粮补给，二则可震我军威，三则可稳固地盘，吸引更多豪杰来投！总好过困守山野，坐吃山空。”他这番话，代表了许多渴望获得更大地盘和正规补给的首领的想法。

“李首领此言差矣！”张汝楫立刻反驳，他性子急，声音也大，“攻城？说得轻巧！咱们这些人马，打打野战、搞搞偷袭还行，真要去碰那些城墙高厚的州府，金虏又不是泥捏的！就算侥幸打下来，伤亡必重，到时候金国援军一到，咱们守不守得住？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转向辛弃疾，“盟主，俺觉得，还是该像之前那样，依托山险，游击作战，慢慢消耗金虏力量，积小胜为大胜！”

孙邦佐则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悠悠道：“张首领勇悍，李首领进取，皆有其理。不过，在下以为，眼下联盟初成，内部尚未理顺，贸然进行大战，恐非良策。不如先划定各军防区，稳定内部，操练兵马，同时派使者联络江南朝廷，若能得朝廷正式册封，名正言顺，则粮饷兵源，或可得些接济。”他这话，隐隐指向了众人心中一个微妙的期盼——南宋朝廷的态度。

帐内顿时议论纷纷，各执一词，有支持李全积极进取的，有赞同张汝楫稳扎稳打的，也有觉得孙邦佐之言老成持重的。一时间，难以形成统一意见。

赵邦杰听得有些不耐烦，洪声道：“吵什么吵！打仗哪有不冒险的？但也不能蛮干！俺觉得，既要立足山险，也不能光躲着！得找机会，敲掉金虏几个要害！比如他们的粮道、屯兵点！就像老子烧他乌鸦坳一样！”

辛弃疾静静听着众人的争论，心中对各种想法已有了计较。待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李首领欲取州府，是为解决粮饷、扩大影响；张首领主张游击，是为避实击虚、保存实力；孙首领意在稳固，是为夯实根基、徐图后进；赵大哥强调奇袭，是为打击要害、乱敌部署。”

他先肯定了各方意见的合理之处，让众人情绪稍缓，随即话锋一转：“然，我联盟新立，犹如新铸之剑，锋芒虽露，韧劲未足。此刻若倾力攻坚，胜则固然可喜，若受挫，则联盟根基动摇，人心易散。若一味避战游走，则难聚大势，易被金虏分化蚕食。若只图固守，则坐失良机，待金虏缓过气来，必遭重压。若仅恃奇袭，虽可获小利，却难撼大局。”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山东地图前，手指点向上面纵横交错的山川城池：“故，辛某以为，我联盟当前方略，当取‘立足根基，联动出击，巩固与发展并重’之策！”

众人目光随之聚焦在地图上。

“其一，划定防区，稳固根本。”辛弃疾手指划过以泰山、鲁山、沂蒙山为核心的区域，“以此连绵山险为依托，划分各军驻防范围，建立烽燧哨卡，畅通联络，形成稳固之后方。老弱妇孺、工匠粮秣，皆安置于此，由各军分兵守护，沈钧先生统筹后勤。”

沈钧在席中微微颔首领命。

“其二，组建机动精锐，寻机歼敌。”辛弃疾目光扫过韩常（虽未至，但其部代表在场）、赵邦杰、梁兴等人，“以原新生营锐士、太行精锐及各军抽调之悍卒，组成数支快速机动之师，由韩常、赵大哥、梁兴等统领，不受固定防区限制，专司捕捉战机，或支援各方，或长途奔袭，打击金军薄弱环节，断其粮道，拔其据点！”

韩常部的代表与赵邦杰、梁兴皆精神一振，齐声应诺。

“其三，有限目标，逐步扩张。”辛弃疾手指点向地图上几个位于山区边缘、防御相对薄弱的县城、镇堡，“不强求立刻攻取济南、东平这等重镇，而是选择此类目标，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夺取钱粮，锻炼队伍，逐步扩大我控制区域，挤压金虏空间。”

“其四，广布耳目，联结四方。”他看向刘韬，“加派精明斥候，不仅监控金军动向，亦需打探朝廷使者行踪、其他未加盟义军情况，乃至金国内部动向。同时，继续派人与江南主战派联络，陈明我联盟抗金之志与方略，纵然不得实际援助，亦需争取道义支持，牵制朝中主和派！”

刘韬肃然领命。

辛弃疾最后环视众人，沉声道：“此方略，并非畏战，亦非保守，而是为了将我联盟之力，用在刀刃上，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扎实的成果，最终积跬步以至千里！诸位以为如何？”

帐内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消化着辛弃疾这番条理清晰、兼顾各方的方略。李全目光闪烁，似乎在权衡利弊。张汝楫挠了挠头，嘀咕道：“听着是比蛮干强……”孙邦佐缓缓点头：“盟主思虑周详，老成谋国，孙某赞同。”

赵邦杰哈哈大笑：“好！就这么干！有攻有守，有正有奇，这才是长久之计！”

见主要首领皆未反对，辛弃疾心中稍定，正色道：“既然诸位无异议，便依此方略行事！各军返回防区后，即刻着手布置。半月之后，于此地再议，汇总情况，调整部署！望诸位以抗金大业为重，同心同德，令行禁止！”

“谨遵盟主号令！”帐内众人，无论心思如何，此刻皆起身抱拳，轰然应命。

联盟的机器，开始按照辛弃疾规划的蓝图，艰难而缓慢地启动。各路人马陆续离开泰山，返回各自势力范围。辛弃疾与赵邦杰也带着护卫，启程返回老君峪大本营。

然而，就在联盟看似步入正轨之时，几缕不和谐的阴霾，已悄然潜涌。

就在辛弃疾离开泰山后的第三日，一骑快马自南方而来，带来了刘韬麾下斥候冒死送回的最新密报：南宋朝廷以礼部侍郎钱端礼为首的使团，已抵达金国中都，并与金国权臣完颜宗浩开始了正式会谈。密报中还提及，金国方面似乎在会谈中，有意无意地提及了“山东乱民”之事，而宋使的态度，颇为暧昧。

几乎与此同时，在李全的红袄军营地内，一场私下的密谈也在进行。

孙邦佐抿着酒，对李全低声道：“李首领，难道你真甘心屈居那辛弃疾之下？他辛弃疾不过仗着野狐岭一时侥幸，又拉拢了赵邦杰，这才能坐上盟主之位。论实力，论资历，他哪点比得上你？”

李全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神阴鸷，冷哼一声：“不甘心又如何？如今他风头正盛，众望所归，我若明着反对，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明着不行，可以暗中计较嘛。”孙邦佐阴阴一笑，“联盟方略虽定，但具体执行，还不是各凭手段？他辛弃疾要稳扎稳打，咱们未必不能‘灵活’行事。若是咱们能先一步拿下座把城池，这联盟中的话语权……”

李全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酒杯，没有说话，但那份不甘与算计，已然写在了脸上。

而在返回老君峪的路上，辛弃疾与赵邦杰并辔而行，谈及联盟未来，喜悦之余，亦难掩隐忧。

“辛兄弟，这联盟看似成了，实则内部暗流涌动啊。”赵邦杰叹道，“李全那厮，绝非甘居人下之辈。还有朝廷那边……唉！”

辛弃疾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目光悠远而坚定：“大哥，我岂能不知？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踏上此路，便唯有砥砺前行。内部不和，需以公心与大义化解；朝廷掣肘，需以实绩与决心应对。只要我们自身足够强大，行事足够光明，信念足够坚定，便是泰山压顶，亦能扛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这中流砥柱，再难，也需有人去当。”

赵邦杰看着他清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重重地点了点头。暮色渐合，山风凛冽，两人的身影融入苍茫群山，如同这乱世洪流中，两块坚定不移的顽石。而前方的暗涌与风浪，注定不会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