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33章 泰岳聚风云 盟誓砺肝胆

十日光景，在紧张有序的备战与营垒重建中倏忽而过。野狐岭的血色渐渐被新生的绿意与忙碌的人气冲淡，但那一战的惨烈与辉煌，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入每个幸存者的骨血，也随着传檄的飞骑，震动了整个山东大地。新生营与太行联军的旗帜，在老君峪上空猎猎作响，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审视或热切的目光。

这一日，天光未亮，辛弃疾便已起身。他并未穿戴沉重的甲胄，而是换上了一袭象征主帅身份的青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腰佩长剑，虽少了战场上的凛冽杀伐之气，却多了几分沉稳雍容的统帅风范。赵邦杰亦是同样装束，只是他那魁梧的身形与虬结的须髯，依旧难掩沙场宿将的彪悍。

营寨辕门前，五百精锐已然列队完毕。这些人皆是刘韬从各部中精心挑选而出，不仅武艺精湛，更兼机敏忠诚，甲胄鲜明，兵刃雪亮，肃立无声间，自有一股百战余生的凛然气势。韩常伤势未愈，坚持要来送行，被辛弃疾严令留在营中养伤，此刻只能站在寨墙上，望着下方的队伍，独眼中满是不甘与期盼。

“首领，赵大首领，一切准备就绪。”刘韬上前一步，沉声禀报。他今日负责统领这支护卫队伍，神色格外凝重。

辛弃疾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忠诚的儿郎，微微颔首，朗声道：“此行泰山，非为私利，乃为整合山东豪杰，共襄抗金盛举！望诸君谨言慎行，扬我军威，亦显我诚！”

“谨遵首领之命！”五百人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出发！”辛弃疾与赵邦杰翻身上马，率先而行。五百精锐护卫簇拥其后，马蹄踏碎晨露，队伍如同一道铁流，离开老君峪，向着西南方向的泰山迤逦而去。

泰山，五岳之尊，自古以来便是帝王封禅、英雄聚义之地。其山势巍峨，气象万千。辛弃疾一行人马行至山脚，已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雄浑与庄严。约定的会盟地点“中军帐”，并非真的营帐，而是位于泰山南麓一处较为开阔平坦的谷地，相传为古时某位将军驻兵之处。

此刻，谷地之中已是人喧马嘶，旌旗招展。来自山东各路义军的首领、豪强，多则带数百亲随，少则数十精骑，已然先后来到。形形色色的旗帜上，绣着“红袄”、“忠义”、“平金”、“靖难”等各式名号，代表着大大小小数十股势力。人员驳杂，服饰各异，喧哗声、议论声、甚至偶尔的争执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躁动、期待而又相互警惕的复杂气息。

辛弃疾与赵邦杰的到来，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野狐岭大捷的威名早已传开，这位以五十骑突袭擒杀叛徒、又以弱胜强击溃金国万人大军的词人将军，在众多草莽豪杰眼中，充满了传奇色彩。而并肩而行的太行忠义社首领赵邦杰，其名头在北方亦是响当当的存在。两人并辔而行，身后精锐肃穆严整，自有一股不同于其他势力的凛然气度，所过之处，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通道，议论声也低了下去。

“那位便是辛弃疾辛幼安？果然气度不凡！”

“旁边那个黑大汉就是赵邦杰？好生威猛！”

“看他们带的兵，啧啧，这才是能打仗的样子……”

各种目光——敬佩、好奇、审视、忌惮——纷纷投射过来。辛弃疾面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将各色人等的反应尽收眼底。赵邦杰则挺直腰板，虎目顾盼，自带一股睥睨之气。

谷地中央，已临时搭建起一座高大的木台，台上设了数十个座位。此刻，台上已坐了数人，居中一人，年约三旬，身材高大，面色微黑，穿着一身醒目的红色战袍，目光锐利，顾盼自雄，正是此次会盟的发起者，红袄军首领李全。他见辛弃疾与赵邦杰到来，立刻起身，带着几人迎下台来，远远便拱手笑道：“哈哈哈！可是辛弃疾辛首领与太行赵大首领当面？李全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辛弃疾与赵邦杰亦下马还礼。辛弃疾淡然道：“李首领客气。野狐岭小胜，不足挂齿。倒是李首领雄踞东路，威震一方，今日主持会盟，召集群雄，才是真正令人钦佩。”

李全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嘴上却连称“不敢”，热情地将辛、赵二人引至台上，安排在紧邻他左右的首席位置。这番举动，无疑彰显了辛、赵二人在此次会盟中的地位。

众人重新落座，李全作为东道主，率先起身，环视台下各路豪杰，朗声道：“诸位英雄！今日我等汇聚于泰山脚下，蒙天地见证，所为者何？只为这山东之地，万千百姓，不再受金虏蹂躏！只为我等汉家儿郎，能同心协力，共抗外侮！”

他声音洪亮，颇具煽动力，台下响起一阵附和之声。李全继续道：“以往，我等各自为战，势单力薄，难成大事，甚至时有摩擦，亲者痛仇者快！而今，金虏新败，元气大伤，正是我等携手合作，共图大业之时！故此，李某不才，发起此次会盟，意在推举一位德才兼备、能服众望的盟主，统一号令，整合力量，将这抗金之火，燃遍齐鲁，光复旧山河！”

“说得好！”

“早该如此！”

“推举盟主！统一号令！”

台下群情激奋，许多中小首领纷纷叫好。整合力量，统一指挥，确实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李全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却悄然一转：“然，盟主之位，关系重大，非德才威望着不能胜任。不知诸位英雄，心中可有属意之人？”他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身旁的辛弃疾与赵邦杰。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身材瘦削、眼神精明的首领站了起来，乃是活动在鲁西南的“忠义军”头领孙邦佐。他清了清嗓子，道：“李首领此言在理。盟主之位，确需慎重。依孙某看，李首领雄才大略，麾下兵强马壮，又主动发起此次会盟，于情于理，这盟主之位，当仁不让！”

他话音一落，立时有不少与李全交好或依附于他的首领出声附和。

李全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摆手道：“孙头领过誉了，李某何德何能……”

“俺觉得不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了他，只见一个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壮汉站了起来，是活动在鲁中山区的“平金军”首领张汝楫。他性子直率，大声道：“论打仗，论声望，谁能比得过刚刚在野狐岭大破金虏万军的辛弃疾辛首领？辛首领文武双全，忠义无双，连太行赵大首领都倾力相助，这盟主，该由辛首领来当！”

“对！辛首领当盟主！”

“俺只服辛首领！”

支持辛弃疾的声音也不在少数，尤其是一些敬重其为人与战绩的中小首领。

台上，赵邦杰冷哼一声，低声道：“这李全，果然没安好心，自己想做盟主，却让别人先开口。”

辛弃疾神色不变，只是静静看着台下争论。他知道，这才是会盟真正的开始。

李全见支持辛弃疾的声浪不小，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道：“辛首领战功赫赫，李某亦是佩服。不过，盟主之位，统辖全局，不仅需勇武，更需威望、资历与人望，协调各方，非易事啊。”他这话，隐隐是在质疑辛弃疾年轻，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支持李全的孙邦佐立刻接口道：“李首领所言极是！盟主需平衡各方，辛首领虽勇，毕竟崛起时日尚短，于山东各路英雄，恐未必尽皆熟悉。而李首领经营东路多年，与各方皆有往来，由他出任盟主，更能团结大众。”

两边支持者顿时争论起来，台上台下，吵吵嚷嚷，一时间难以达成一致。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僵持。

就在这时，辛弃疾缓缓站起身。他一起身，嘈杂的现场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辛弃疾并未直接回应盟主之争，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声音清越而沉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首领，辛某今日来此，非为争一盟主虚名。”

他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辛弃疾继续道：“辛某与赵大哥，以及麾下万千将士，所求者，唯有四字——驱除金虏！野狐岭一役，金虏虽遭重创，然其根基未动，朝廷主和派依旧活跃，妄图断我臂膀。此刻，我等若因盟主之位而争执不下，内耗力量，岂非正中敌人下怀，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让许多争论者面露惭色。

“盟主之位，关乎抗金大局，确需德才威望着居之。”辛弃疾话锋一转，“然，何为德？心系黎民，志在恢复是为德！何为才？能统兵御敌，能团结各方是为才！何为威望？非凭资历年岁，而是靠实打实的战功与为国为民的赤诚！”

他目光炯炯，看向李全，又看向台下众人：“辛某不才，愿在此立誓，无论谁人为盟主，只要其方略有利于抗金大业，能带领我等光复山河，辛某与新生营、太行忠义社全体将士，必倾力拥护，甘为前驱！若有二心，天人共戮！”

此言一出，全场动容。赵邦杰也霍然起身，声如洪钟：“辛兄弟之言，便是俺赵邦杰之言！太行忠义社，亦唯抗金马首是瞻！”

辛弃疾这番以大局为重、掷地有声的誓言，瞬间将个人名位的争执提升到了家国大义的高度。他那份不计私利、唯求抗金的赤诚，感染了在场许多人。

李全脸色变幻，他没想到辛弃疾会如此表态，反而将他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若再坚持争位，倒显得他格局小了。

这时，一位在山东义军中资历颇老、素有名望的老首领站了起来，叹道：“辛首领胸怀广阔，忠义可昭日月！老夫以为，盟主之位，非辛首领莫属！唯有他，能聚拢如今山东最强之战力，能联结太行强援，更能以如此胸襟气度，领袖群伦！诸位若信得过老夫，便请共推辛首领为盟主，统一号令，共抗金虏！”

“王老说得对！”

“我等愿推举辛首领为盟主！”

“请辛首领勿再推辞！”

越来越多的首领站了起来，高声附和。形势瞬间逆转。

李全看着台下群情汹涌，知道大势已去，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此时再争无益，反而会失去人心。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对辛弃疾拱手道：“辛首领高义，李某佩服！既然众望所归，这盟主之位，非辛首领莫属！李某愿率红袄军上下，听从盟主号令！”

辛弃疾看着李全，又看向台下无数双期盼的眼睛，知道此时已不容推辞。他深吸一口气，踏步上前，面向众人，朗声道：“承蒙诸位英雄厚爱，辛某愧领！既为盟主，必当竭尽心力，与诸位同生死，共患难！”

他拔出腰间长剑，剑指苍穹，声若雷霆，在这泰岳之麓轰然回荡：

“今日，我等在此，对天盟誓！整合义军，统一号令！同心协力，共抗金虏！驱除胡尘，光复旧山河！此志不渝，天地为鉴！”

“整合义军，统一号令！”

“同心协力，共抗金虏！”

“驱除胡尘，光复旧山河！”

台下，数千义军将士群情激昂，齐声呐喊，声浪如潮，直冲云霄，仿佛连巍巍泰山，也为之震动！凛冽的寒风卷动着无数飘扬的旗帜，见证着这北地抗金力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联合。一个以辛弃疾为核心，囊括山东乃至联结太行忠义社的抗金联盟，在这风云际会的泰山脚下，正式诞生。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但希望的火光，已前所未有地炽烈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