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连营 第132章 营垒抚疮痍 星火聚莽原

野狐岭大捷的喧嚣与狂热，如同退潮的海水，在老君峪与野狐岭之间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缓缓平息，留下的是一片需要耐心收拾的残局与深入骨髓的疲惫。硝烟尚未散尽，寒风卷动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掠过临时搭建的营帐和忙碌的人群。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新生营与太行联军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整合力量的过程中，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沉重。

伤兵营里人满为患，痛苦的呻吟与压抑的咳嗽声不绝于耳。随军的郎中与略通医术的士卒忙得脚不沾地，金疮药早已用罄，只能以煮沸的盐水清洗伤口，用烧红的烙铁止血，场面惨烈而原始。苏青珞带着一批妇女，日夜不停地撕扯着干净的布条，协助包扎，喂送汤药。她面色苍白，眼底带着深深的倦色，但动作依旧轻柔而坚定，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这细微的照料，传递给每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勇士。

辛弃疾与赵邦杰几乎是不眠不休，巡视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亲眼看着阵亡弟兄的名册一页页加厚，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变成冰冷的名字，沉重的气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统计出来了，”刘韬的声音沙哑，将一份厚厚的帛书呈给辛弃疾，神色凝重，“此战，我军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五百余，轻伤……几乎人人带伤。其中，韩统领的锐士营……伤亡近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韩常因伤未能在场，但那份他麾下儿郎用生命铸就的惨烈，已然弥漫在空气里。

辛弃疾默默接过帛书，指尖划过那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仿佛能感受到他们倒下时的温度。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和焦糊气的冰冷空气，良久才睁开，眼中血丝遍布，却异常清明：“阵亡将士，择地妥善安葬，立碑纪念，抚恤其家眷，务必落到实处，此事由沈先生全力督办，不得有误。重伤者，竭尽全力救治，所需药材，设法与周边州县暗通渠道，高价购买。”

“属下明白。”沈钧躬身应道，脸上满是肃穆。

赵邦杰一拳砸在膝盖上，恨声道：“可惜让完颜忒邻跑了！不然，定要拿他的人头，祭奠死难的弟兄！”

“他跑不了太久，”辛弃疾语气冷冽，“此战之后，山东金虏胆寒，正是我等趁势而起之时。阵亡弟兄的血，不会白流，他们未竟之志，需由我等来完成。”他转向刘韬，“缴获清点如何？俘虏安置可还顺利？”

刘韬精神一振，回道：“回首领，缴获兵甲、马匹、粮秣数目巨大，正在加紧整理入库，足以让我军装备焕然一新，支撑数月之用。俘虏共计四千三百余人，按首领吩咐，已初步甄别。其中军官、女真兵约八百人，已另行严加看管。剩余三千五百余人，多为汉儿军及各族签军，愿降者已有近两千人，已打散编入辅兵营，由老卒带领，参与营地重建与后勤劳作。不愿降者，已发放三日口粮，驱往西北方向。”

“很好。”辛弃疾点了点头，“愿降者，需严明军纪，一视同仁，亦不可放松警惕。这些人，若能真心归附，便是我们壮大力量的来源。”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略显踉跄的脚步声，韩常粗豪的嗓音响起：“首领！赵大哥！俺老韩来了！”只见他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用布带吊在胸前，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固执地不让亲兵搀扶，自己掀帘走了进来。

辛弃疾眉头微蹙：“你伤势未愈，不在帐中休息，跑来作甚？”

韩常咧了咧嘴，满不在乎道：“躺不住！听着外面兄弟们忙得热火朝天，俺这心里跟猫抓似的！一点皮肉伤，不碍事！”他看向辛弃疾和赵邦杰，眼神灼灼，“首领，赵大哥，接下来咱们怎么干？可不能因为俺受伤就撇下俺！”

赵邦杰被他这莽撞劲儿逗得一笑，骂道：“你这夯货！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什么？仗有你打的！”

辛弃疾也无奈摇头，语气却缓和下来：“你的锐士营伤亡最重，眼下首要任务是重建补充。缴获的兵甲马匹，优先装备你部。你要尽快好起来，将这柄尖刀，重新给我磨锋利了！”

韩常闻言，胸膛一挺，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仍梗着脖子道：“首领放心！锐士营的魂没散！只要骨架在，很快就能恢复元气！俺这伤，最多半个月，定能生龙活虎！”

正说话间，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亲兵引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书信：“禀首领，赵大首领！山东东路‘红袄军’首领李全，遣使送来书信！”

帐内众人精神一振。红袄军是活跃在山东东部的一支重要义军力量，人数众多，声势颇大，其首领李全以勇悍着称。野狐岭大捷的消息传出后，第一个有分量的回应终于来了！

辛弃疾接过书信，迅速阅览。信中，李全先是盛赞了辛弃疾与赵邦杰野狐岭大捷的功绩，称其“震烁北地，扬我汉威”，随后话锋一转，提及如今金国在山东势力大挫，正是各路义军携手合作，共图大业之时。他邀请辛、赵二人，于十日后，在泰山脚下的“中军帐”会盟，共商抗金方略，推举盟主，统一号令。

“李全邀请会盟，推举盟主……”辛弃疾将书信递给赵邦杰，目光扫过帐内诸人，“诸位以为如何？”

赵邦杰看完信，浓眉一挑：“李全这厮，倒是个识时务的。野狐岭一战，打出了咱们的威风，他们坐不住了。会盟是好事，若能整合山东各路义军，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盟主之位……”他看向辛弃疾，意思不言自明。

刘韬沉吟道：“李全势力不小，其邀约会盟，恐亦有借机窥探虚实、争夺主导之意。需谨慎应对。”

韩常却直接嚷道：“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论打仗，论谋略，论声望，这盟主除了咱们首领，还有谁配坐？他李全要是不服，俺老韩第一个不答应！”

辛弃疾抬手，止住了韩常的话头。他走到沙盘前，看着上面标注的山东各路义军势力分布，缓缓道：“李全主动邀约，是契机，亦是考验。山东义军派系林立，互不统属，以往难以成事。如今确需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凝聚力量。然而，盟主之位，非凭一战之功或自封可得，需德才足以服众，方略足以引领方向。”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此行，我们必须去。不仅要展示我新生营与太行联军的实力与诚意，更要拿出一个能让各方信服的、切实可行的抗金方略。盟主之位，可争，但不必强求，关键在于，能否真正将力量拧成一股绳！”

赵邦杰赞同道：“辛兄弟所言极是！这会盟，是场不见刀兵的硬仗。咱们得好好准备一番！”

“正是。”辛弃疾点头，开始部署，“刘韬，你心思缜密，由你负责遴选五百精锐，作为护卫，并准备会盟所需一应文书、礼物，务求周全。”

“韩常，你安心养伤，营寨防务与士卒操练，暂由你副手负责，不容有失。”

“沈先生，后勤粮秣、与周边势力联络之事，依旧劳你费心。”

“梁兴兄弟，”他看向一直沉默旁听的梁兴，“你部斥候，需加大活动范围，严密监控金军残余动向，以及……其他可能对会盟不利的势力，确保我等后路无忧，信息通畅。”

众人凛然遵命。

安排妥当后，辛弃疾与赵邦杰走出大帐。残月如钩，清冷的辉光洒在尚未完全平复的战场上，与营地点点篝火交织，映照出忙碌的人影与远处巍峨的山峦轮廓。

“辛兄弟，”赵邦杰望着星空，忽然低声道，“这会盟若能成，便是真正将这抗金的星火，燃遍齐鲁莽原了。前路莫测，你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辛弃疾亦抬头望天，星辰在他深邃的眸中闪烁，他轻声而坚定地回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顾风雨兼程。这星火，总要有人去点燃，去守护。为了耿京大哥，为了死去的弟兄，也为了这天下，期盼王师的兆亿黎民。”

两人的身影在星月与篝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营垒之外，是广袤而黑暗的莽原，但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上，一点新的、名为希望与团结的星火，已然开始悄然汇聚，准备燎原。而南方的暗流，朝廷的阴影，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预示着未来的道路，绝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