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荡开两名敌手,再回头时,却寻不见凌沧海的身影。
“爹?!”
她四下环顾,耳边先传来的是凌风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
“爹!!——”
她猛地转头,看见凌沧海半跪在阵眼中央,看见凌风正疯了般荡开围攻的弟子,朝他奔去。
凌霜不信爹死了。
她只想他是伤了,是累了,或是又在装死骗她回来。
她记得自己从小就是个要强性子。娘走的时候,爹明明在哭,转身看见他们却又挤出笑来。当时她就觉得那笑容假得很,她觉得,凌沧海这个老头,根本就不在乎她娘。
爹说娘还会回来,她只当这是哄凌风那个傻小子的。她读过书,师傅也告诉过她,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就永远的死了。
后来她总和爹吵架。可凌沧海这个混老头偏偏最宠她,每次气得她不愿回碧波城,就会让凌风送来信笺。信上总是写着:“爹老毛病犯了,疼得很,你再不回来,爹就死了。”
她每次都被骗回去。她也知道是骗她的——哪有人临死前还能絮絮叨叨写这么多字?
爹疼她,比疼凌风还紧。那年宴席上有人叫凌风少城主,她爹那天就发了好大火气,乒乒乓乓摔锅子跌碗,嘴里也骂。
“你将我的霜儿置于何地!她是我凌沧海的长女!她才是这未来的城主,是要承接我衣钵的人!我凌某的家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待霜儿哪天累了,要出去游山玩水!这位置才是风儿的!”
……
凌霜冲到凌沧海面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没有。
她又去摸他的手,冰冷僵硬。
“爹……”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别装了,你那点伎俩骗不了我。”
凌沧海的身子晃了晃,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
凌风在一旁已经哭出声来。
“醒醒!”她厉声喝道,“你不是说要看着我接任城主吗?你不是说等我游山玩水累了,再回来接手碧波城吗?”
凌沧海依然没有回应。那个总是宠着她、哄着她、纵容着她的混老头,这次真的不说话了。
“……爹?……爹!爹!!”
凌霜终于明白,这次不是骗她的。
她缓缓跪倒在地,伸手轻轻整理着父亲凌乱的衣襟。这个倔强了十几年的姑娘,第一次在父亲面前低下了头。
远处的燕离发出一声得意的长笑。
凌霜没有抬头,只是慢慢站起身。水云锏从袖中滑出,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寒芒。
前一刻还在燕离眼前的身影,下一秒就猛的冲上来,攻势狂风暴雨,双锏光影交错,完全不给他任何可以躲开的机会。
“燕老狗!你去死!为我父亲偿命!为碧波城弟子偿命!!”
燕离刚闪身躲开,将体内翻涌的气血压下,抬眼便对上这双蕴含滔天怒火眼睛。
“燕离!你杀我父,杀我弟子!今日我凌风在此立下血誓——不将你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神魂寂灭,叫我姐弟二人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凌风高举流音笛,杀意凌然。抬手将流音笛凑到唇边。不成曲调,只一道尖锐嘶哑的音波撞破骨皮,直钻识海而去。
燕离只觉头颅像被无数细针扎穿,眼前景物一晃,他心下大骇,这音攻之术竟如此刁钻。
心神失守的刹那,凌霜已逼至身前,扬手一锏直劈天灵,一锏横扫腰腹。锏风凌厉,带起的水气扫过,在地面凝出白霜。
燕离到底是积年老手,强忍神魂刺痛,双掌赤红,硬生生拍开劈向头顶的一锏,身形急转,险险让过扫向腰腹的杀招。烈阳真火与太阴真水之力悍然相撞,蒸腾起大片白雾。
两人身影在白雾中急速交错,纠缠碰撞。凌霜全然不顾自身,锏法只攻不守,满身决绝。燕离被她这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连连后退,心头火起,却又因那无孔不入的笛音干扰,一身修为竟施展不出七成。
“小贱人,你们找死!”
久战不下,燕离焦躁起来。他卖个破绽,肩头硬接了凌霜一记锏风,却趁此机会,凝聚九成功力的右掌直拍凌霜。这一掌若拍实,便是金石也要化作齑粉。
凌风见此眼中血光一闪,笛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如同万千怨魂齐声尖啸。堪堪三道音波,一道更比一道强劲,将燕离震飞,重重落地。
燕离转身欲再爬躲开来,紧紧捂住胸口。
只一瞬。但对于凌霜,已然足够。
她不格不挡,两步跃上前去,左手锏顺势下压,锁住燕离迟缓的右臂,右手锏则如寒电惊空,携着周身之力,笔直地刺入他空门大开的胸膛。
锏锋透背。
极寒的真水之力瞬间灌入,经脉、气血、乃至燃烧的真火,都在这一刻冻结。燕离脸上的狞笑凝固,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那个汩汩流淌着冰碴的窟窿。
凌霜手腕一拧,猛地抽锏。
鲜血崩出,凌霜左锏再落,然后又是右锏。锏锏穿心,道道骨碎。
直到燕离的尸体看不清半点人型,血肉模糊,已然变成一堆碎了骨的人皮,恶心的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直到凌风过来,抱住她,把她往回扯。
远处,洛倾漪一鞭扫开翻涌的魔气,喝道:
“撑不住了!!中应前辈!收人啊!这样下去要死很多人!!”
裴玦中应闻言立刻启动阵法,噬灵珠爆发出强大的吸力,将那些重伤倒地、或修为较低无力抵抗的修士成片地收入珠内洞天之内避难。
战场中心,魔影笼罩之下,只剩下云清正、墨规等核心几人,以及那尊带来绝望与死寂的庞大魔婴。
森罗万象,寰宇归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字言出法随,化作九道金色符篆,冲天而起,融入大阵光罩。整个堕龙渊合纵连横,九宫隐现,八大宗门其赖以存在的巨大灵脉也被阵法强行牵引。
浩如烟海的磅礴灵气跨越空间,疯狂汇入堕龙渊上空,形成肉眼可见的彩色霞光,环绕在阵法外围。
若是此刻阵法失控,这股汇聚了八宗根基的毁灭性能量,足以将小半个大陆从地图上彻底抹去,生灵涂炭,万物归墟。
二十八星宿的投影于白日星现,各自洒下一片星辉,结成一张笼罩天地的巨大光网,与九宫相辅相成,进一步压缩那百丈魔婴的活动空间。
但是还差一截。
云清正便开始主动燃烧那元婴神魂。每燃烧一分,她的气息便攀升一截,强行突破,稳定在元婴初期巅峰,元婴中期,元婴中期巅峰。
现下,才能与借助魔神之力的卫长风分庭抗礼。
“清正!停下!你快停下!”
墨规猛冲上前,立刻便被灵压震荡回来。他终于看懂了这所谓的万无一失是何等的惨烈。
于是他冲上前只能徒劳地怒吼,“你不要命了吗?!”
卫长风看着面前眼神却愈发空洞非人的云清正,首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为了这些蝼蚁,值得吗?搭上你的一切,你的道途,你的神魂……值得吗!”
“值不值得,非以得失而论。有所为,有所不为,心之所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乃,大无畏。”
她的心境在此刻达到了真正的物我两忘。个人的爱恨情仇,生死得失,仿佛都褪去了色彩,融入背后那为了守护众生而运转的宏大阵法之中。
现下,她即是阵,阵即是她。
“混账!”墨规见劝阻无用,满腔悲愤化作战意,全部倾泻向罪魁祸首。
“卫长风!纳命来!”他身形如电,猛地一个旋身窜起,凭虚换位。将残存的全部灵力灌注于往生剑中,一道弧形剑气闪过,周身赫然出现九把剑影。正是破军剑阵的杀招,九幽引。
数道暗色剑罡,如同彗星袭月,直斩卫长风头颅,竟真的被他运转出憾岳震天的威势来。
“蜉蝣撼树尔!”卫长风嗤笑,甚至未曾移动,不曾转身,只待剑尖触及之前反挥掌下压,利用天罚剑来格挡。
卫长风低估了墨规此刻搏命的决心,墨规高估了往生剑连续恶战后的状态。
锵——咔!
一声交鸣后,紧随其起的竟是清脆的碎裂声。墨规的本命法宝竟承受不住这两股巨力的冲击,剑身崩裂,化作无数碎片迸射开来。
“什么?……”
墨规大骇,心神剧震之下,动作不由得一缓。而卫长风又岂会放过此等良机,剑势一荡,残余剑气瞬间袭至而来,狠狠撞在墨规胸前。
他贴身穿戴的玄鳞甲爆发出最后的光芒,抵挡了大部分威力后,亦步了往生剑的后尘,寸寸碎开,如同剥了壳的鸡蛋。
墨规如遭重击,鲜血狂喷,重重砸在地面上,再难爬起。他已知道自己现下内伤不轻,五脏六腑都有损伤,只不过这时间也不容得他缓上一缓。
往生剑,往生剑居然碎了……
“呵…哈哈哈哈!”卫长风看着倒地不起的墨规,看着气息仍在攀升燃烧的云清正,到起了一种有趣的神情。有意思!有意思!
居然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会成为自己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成为屡屡坏他计谋的意外!
“云清正!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可笑!死前就告诉你吧。衍阙尘就是玉宸子!就是仙盟,是青岚宗的创始人!你慕家太祖慕倾嬛为之牺牲、与之并肩作战的人,正是创立这后来腐朽不堪滋生无数肮脏秩序的源头!我卫家世代守护噬灵珠,结果却被那该死的封印阵法反噬,变得人非人鬼非鬼,英年早逝,道途断绝!这世间何曾有过真正的公道?!弱肉强食,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这秘辛如同惊雷,在云清正空明的心境中炸开一道涟漪。
先祖的牺牲,守护的宿命,竟与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源纠缠在一起……
但仅仅一瞬,那波动便平息了。她的眼神反而愈发清明透彻,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衍前辈之功过,自有后人青史评说。我云清正,只行今日、此刻、我认为对的事!”
“卫长风,你说的或许有你的道理,但,这是你的道理,不是天的道理!这天下,更不是你想如何,就该当如何的!”
云清正摇摇头,依然稳稳的站定,看着他。
“你没权力剥夺众生的生的过程!即便其间充满苦乐酸甜,爱不得,忘不舍,恨别离……但这七情六欲,这喜怒哀乐,这贪婪,这**,这所有的一切,才构成了活生生的人!有情者,才方为众生!”
云清正再抬头,对上的是墨规的眼睛。看他正在艰难地爬起来,拖着伤体,一点一点的朝她的方向挪动。
“这芸芸众生,熙熙攘攘,来去匆匆,恰似那林间蜉蝣,朝生暮死,亦如那江河奔流,不舍昼夜。生,是这天地偶然间呼出的一口气;死,是它终究要吸回去的一声息。这本就是一场有始有终的轮回。可你睁眼瞧瞧,这来与回之间,这呼与吸之内,藏着多少滚烫的人间烟火,多少挣不脱也舍不下的七情六欲,多少哭与笑、聚与散、得与失的交织纠缠。你说要那永恒的死寂,要那万物归墟的静止。你以为你抹去的是苦楚,是纷争,是这世道的腌臜与不堪?错了!”
云清正大笑到,周身光华更胜,灵气汇聚流转之处,草盛花开,氤氤氲氲,生机一片。
“你抹去的,是母亲怀抱婴孩时那一声满足的喟叹,是少年人初见天地时那一眼悸动的光华,是道侣携手并肩时掌心传递的温度,是凡人春种秋收时额角滴落的汗珠。你抹去的,是这滚滚红尘本身,是生命用尽全力燃烧、绽放、乃至凋零的全部意义!”
“你这静止,非是天之道,乃是死之道!是顽石之道!是枯木之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运转,变化,生灭不息,才是这宇宙间最根本、最磅礴、最值得敬畏的大存在!”
“你逆天而行,妄图以一人之私,扼杀这天地间最壮阔的过程,你不是神,你是这天地间最大的贼罢了!”
可说到最后,云清正的声音反而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怅惘。
她想起了不久前对裴玦说过的话。她说“只要结果,过程不重要”。
可过程真的不重要吗?她到底是在保护墨规,还是害怕与他共同面对这绝望的结局?
也罢,不是每个人在死之前,都能把所有问题都想明白的。
“清者,澄澈本心,不染尘埃;正者,恪守大道,虽死不移。以此清正之魂,涤荡魔氛,护佑苍生,吾道不孤!”
“冥顽不灵!既然你执意找死,本座便成全你!幽骸!寂灭!”
卫长风嘶吼着,身旁魔气翻涌,凝聚出两尊庞大的魔兽虚影。一尊名为幽骸,形似巨狮,却通体由森白骸骨构成,眼窝燃烧着碧绿鬼火,张口咆哮;另一尊名为寂灭,状如巨蟒,身躯虚幻不定,仿佛由纯粹的阴影构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雷动九天,蛰龙启渊!”
云清正不再多言,心念一动,三百二十四柄惊蛰剑冲天而起,循着周天星斗轨迹,布下了最终的惊蛰剑阵。
剑身雷光闪耀,引动星宿垂落的星力,在她头顶汇聚,她的身后,一个与她面容相似的法相缓缓凝聚,升腾而起。
剑阵与法相合力,雷光与死气纠缠,星辉与阴影湮灭,骸骨崩碎又重组,剑刃折断再凝聚。每一次交锋,都让空间震颤,让下方观战者心神摇曳。
云清正彻底放开了对自身生命力的掌控,她的神魂、意志、燃烧的一切,与这大阵完美融合。她即是这方天地的规则,是驱逐死寂的生机,是斩破黑暗的光明。
如同一阵风将池水吹皱。那三百二十四柄惊蛰剑霎时荡漾开来似乎不再是冰冷的法器,而是她决绝念头的具现,化作一道道雷光而去。
第一剑穿透其左肩时,卫长风脸上还凝着那抹癫狂的笑。随后是第二剑、第三剑……剑光越来越密,像春蚕吐丝,无声无息地将那百丈魔影裹进银色的茧里。
剑光如银鱼穿梭,将魔婴与卫长风的肉身钉死在虚空中。他那强横的肉身在蕴含了阵法终极威能和剑光下,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的破布,瞬间被洞穿了千百个窟窿,黑色的魔血尚未喷溅,就被至阳至刚的剑气蒸发殆尽。
这疯狂的穿刺,主要目的在于禁锢与逼迫。要将那依附于肉身,纠缠于魂魄的魔神本源,彻底逼出来。
“墨规!还差一柄!”
墨规趴在地上,血从嘴角不断往外淌。他看着剑光一次次洞穿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心里空荡荡的。往生剑已碎,怎么办,还有什么可以……
这时他看见了那杆枪。
它就那么插在三步外的土地上,暗红色的枪缨连同那条腰穗在风中轻轻摇晃。
像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等一个人来把它拔起。正是昔日百里桐持之纵横的寂魂枪。
墨规恍惚了一瞬,又像恍惚了很久。
是黄也还是百里桐。他无暇思索,为何神兵天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意,是最后的机会。
“卫长风!!!”
他喉间爆出一声嘶哑的怒吼,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力气,猛地翻身弹起,一脚踢在枪杆之上。
寂魂应声弹起,如展翅孤鹰一般,被他布满伤痕的手牢牢握住。枪入手,一股冰冷而炽热的战意瞬间传遍全身。
人枪合一,开碑裂石,摧心碎骨。化作一道贯穿生死的暗红血芒。墨规将所有残存的力量,所有刻骨的恨尽数灌注于这一枪之中。
一往无前。
枪尖从卫长风前胸捅进去,后背出来。没有遇到丝毫阻碍,顺滑得不像话。他全身被扎成筛子,只留中门这一枪的位置。
卫长风死了。
然后他开始消散。从伤口开始,一点点化作飞灰。不过弹指间,原地只剩那杆寂魂枪还立着,枪尖上挑着一缕未散的黑气。
三百余柄惊蛰剑被云清正尽数召回,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解决。
魔神的魂魄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被这致命一击彻底重创,再也无法依附,化作一团浓郁翻滚的黑气,被强行逼出了崩溃的肉身,暴露在天地之间。
而此刻,周天大阵在云清正的掌控下,已收缩至极,九宫与星宿光网层层叠叠,将这方空间彻底封锁。魔神魂魄左冲右突,却如同困兽,撞在光壁上激起阵阵涟漪,无处遁逃。
她身后那庞大的法天象地之相,寸寸碎裂,融入四面八方灵力之中,汇聚成一道道光。这光是混沌的色彩,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初的生机,汇聚成一道庞大的灵力洪流,被她一指引向魔神之处。
没了肉身实体,早晚要回到此处!
伏虎屠龙。
她抬手虚引,那八件曾是祸乱根源、此刻却将成为封印基石的法宝同朝拜君主般依次飞起,带着各色光华,投入那光圈之中。
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将那道由她一切所化的混沌之光,猛地向前一推。
做完这一切,云清正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轻轻叹了口气。
“墨规,”她转头,望向那个拄枪勉强站立,浑身浴血的男子。
“我要封阵了。”
这句话如同丧钟,敲碎了墨规最后的侥幸。他像是被惊雷劈中,猛地扔掉寂魂枪,踉跄着扑上前。
“云清正!!你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牺牲你自己来保全所有人吗?!那你呢?!你想过你自己吗?!你自己应该怎么办?”
看着他癫狂痛苦的模样,云清正自是不忍心。她死了痛快,要生者如何。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今日之终焉,或许正是众生明日之开端,亦是我之道的延续。”
她甚至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那笑容在她的脸上,显得脆弱而美丽:“其实我打从一开始没太看上你。觉得你整日冷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你几百灵石,看着就不近人情,规矩还多,可烦得很。还非要跟个幽魂似的,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现在想想,我倒有点于心不忍了。”
“罢了罢了,你我缘分,大抵就到此为止了。他日啊,你就找个性情温婉、模样俏丽的姑娘共度余生吧。就当我……当我成功飞升上界,去做那逍遥自在的大乘期老祖去了。”
“云清正……你真蠢……”墨规看着她强装的笑颜,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云清正望着他满脸的泪痕,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你这般模样,叫我如何心安理得?”
“你须知道,这命运的强悍之处就在于,当我站在此刻的境地,回头望去,发现想要抵达这此时此刻此处,那过程中的每一步,竟都不可增减一字。墨规,你信命吗?”
“我不知道何为命。我只知道,我的道,是手中的剑,是肩上的责,是心中认定的人。我想守护宗门,想光复幽冥,更想护你一世周全!可这天道,这世事……为何总是这般无常?!为何总要夺走我最珍视的东西?!”
“我知你有很多痛苦,究其根源,或许就在于总想让万事万物都朝着你心中预想的方向发展。但这世间,无常便是有常,太多东西,非你我能掌控。”
墨规看着她的周身丝丝缕缕的神魂点点飞出,愈发淡薄,它伸出手握紧她,想留她再久一点。
“我云清正,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看似总是慢了旁人一步。于是我便拼了命地去追,途中遇贵人,也得机缘,但也错过良多,放弃不少。不过,路只要一直走,始终会走到某个地方的。若是没能走到最初想去的那处……那么,此刻,此地,此身,便是我云清正认为最好的结局。”
云清正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裴玦、中应、凌风、凌霜、洛倾漪……看着他们脸上无法抑制的悲恸。
“你们这样……我还真不放心,有点不舍得走了呢。”
墨规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棉絮堵着。
“墨规……”
“仙盟当撤。首恶已诛,余者酌情处置,莫要多造杀孽。”
“各宗更需平衡,莫让一家独大。法宝分配,你幽冥宗……便执金刚印吧,以佛门至坚至正之气,镇守无渡崖,涤荡旧日阴霾……”
墨规听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说人死之前,会把一辈子的事都想一遍。原来不是想想就够的,还要把身后事都安排妥当。
“别再住在地下了。又阴又冷。快带着宗内弟子和民众迁到上面来……多……晒晒太阳……”
说完这些,她仿佛了却了所有牵挂,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墨规,最终都化为一片温柔的澄净。她对着他,如同寻求港湾般,张开了双臂。
“辛苦你了……”
“等我。”
墨规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他疯了一般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即将彻底消散的光影拥抱过去。
他抱住了。
抱住的,却只是一具尚有余温,却再无丝毫生机,冰冷寂静的躯壳。
云清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双目轻阖,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他跪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中央,紧紧拥抱着这世间于他而言最重的珍宝,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也随着怀中人的离去,被生生剜去,一同死在了这撕心裂肺的瞬间。
他墨规此生 一次次拼了命地想留住什么,最后留在怀里的,不过是一场大梦初醒后的空寂。
光点彻底散了。
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只是这天地间,少了一个会对他笑、会对他恼、会站在他身前说“此非牺牲,乃无畏”的人。
他抱着那具渐渐冷去的身躯,跪在废墟中央。
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底下早生的华发。
原来人不是慢慢变老的,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光雨终歇,天地同悲。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