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光阴,如村边小溪的流水,潺潺而过,带走了战火的焦灼,滋养出两岸新的绿意。
当年堕龙渊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如今已成了老叟们口中的故事,听着那是一个惊心动魄,却也遥远很多了。
那片曾被魔气污浊的土地,在这十余年间被各家修士年复一年精心调理,竟也慢慢恢复了元气,长出了茵茵绿草,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野花。
要说这可是个大工程,要净化古战场的阴煞之气,听起来就是天方夜谭。当时墨规便广邀四海阵法师与炼器宗师,共商转化之法。
最终,他们采集玄铁火铜,铸就九根镇煞柱,分置九宫。柱上雕琢着上古凶兽之形,正是行那以凶制凶,化戾为祥之举。
剩下的灵气渐渐汇入渊心,形成一片墨蓝色的净垢池来。昔日绝地,倒是终成了磨砺弟子的奇异圣地秘境了。
当年的无渡崖,幽冥宗弟子与依附的民众皆居于暗无天日的地下,阴冷潮湿,得不见天光几许。墨规提出举宗迁往地面时,并非没有反对之声。有长老忧心失去天然屏障,有弟子也习惯了下方的安全。
墨规倒是没有强压,只是带着几位长老,在地面选定的区域走了走。那时崖上虽荒凉,天空高远,远处碧海波涛的声音隐约可闻。
那些长老自然是想不明白,宗主抽了什么风,着了什么魔,非要把这好好的基业都搬出去。
墨规只说“想让他们多晒晒太阳。”这几个老家伙倒也闭嘴了。
迁移非一日之功。
墨规亲自规划,以原无渡崖入口为中心,向外辐射开辟。原本外围的交易坊市被整体迁移至东侧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临近水路,更名为望海集。
集市规模比当年大了数倍,两侧店铺林立,不仅交易修炼物资,更多了凡俗的瓜果蔬菜布匹杂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长此以往的发展下去,倒成了幽冥宗重要的贸易渡口。
昔日混乱无序的妖族,也在凌霜牵线搭桥和幽冥宗划定特定栖息区后,也渐渐融入了此地。
只要遵守不得随意伤人的基本律令,妖族亦可在望海集边缘区域交易特产,或在划定山林中栖息,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些开了灵智的小妖,还会帮忙照料灵田,换取丹药。
干完这些,宗里都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了。墨规总还觉得差点什么。
终于,他在崖顶风景最好的地方建了一座殿。飞檐斗拱,沐浴晨光。
每逢花朝,春日晴好,殿外平台便成了附近村民登高望远的好去处,引得无数文人题咏,佳人留恋,常有顽童在此追逐嬉闹,惊起草丛里的蚂蚱,也惊起檐下歇脚的家雀。
但是这殿没有匾额。这倒成了个问题。
见着墨规整日盯着房檐发呆,可把裴玦愁坏了,多方打听,找来一些个文人墨客,就是这提的匾都差点意思,多半是前脚刚来后脚就被打发走了。
“我说宗主爸爸,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裴玦瘫在地上,快要累死了。
见墨规不说话,就那么发呆,他也不问了,赶紧去找。
好巧不巧,他把李章抓了回来。
取来文房四宝,李章抬手,落笔,纸上现了四个大字——
“云水椿生?”
“云水椿生。云聚散无常却始终高洁,水奔流万里而绵长不息。”
李章放下笔墨,淡淡道。
墨规只觉得这人眼熟。不是相貌眼熟,是那种气质,就好像他应该认识这个人,但他确实又没见过。
先前找来的那些,要么是来邀功行赏的,要么是畏畏缩缩,应不了什么大世面的。他倒是自然。
“阁下四字,确实符我心意。只是不知作何义?”
“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想来墨宗主不要往生,不要轮回。就要她如古椿扎根此地,年年岁岁,千秋万代吧。”
提好了字,匾额挂上正值金乌西坠之时,漫天云霞被染作一片绮丽锦绣。
斜阳余晖宛若熔化的赤金,泼天而下,将整座殿宇笼罩其中。琉璃碧瓦反射着温润光泽,檐角脊兽仿佛被点燃,却又不显炙烈,只融融暖暖地亮着。殿前石阶浸润在这片金光里,连带着周遭的玉茗花丛也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辉晕。
但见那:金辉浴殿,紫气盈庭,云水长驻,椿生永年。
愿你在此处,身似行云流水,魂如古椿长生。
内殿,终年寒气不散。千年玄冰榻上,云清正安然沉睡,容颜如生。
墨规日日都来。不常说话,只是拂拭冰榻,或是坐在一旁抚琴。
他琴艺极高,却极少在人前显露。只因许多年前的花朝,有人征征的看着会抚琴的女子,觉得羡慕。对他喃喃说过:“墨规,你的气质去弹琴,应该很合适。”
那时他未直接应答。毕竟自己是个舞刀弄剑的粗人,心中却想,总有机会的,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弹与她听不迟。
如今,琴就在案上,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对着这满殿空寂,弹一曲孤鸾。
明日是她不在的第十三个祈芳诞,二月十五,也是各宗联合会面的日子。
战后,仙盟予以解散,八**宝重新分配,同宗门属性相生相克,各地灵脉平衡温和,宗门内弟子发展也不错,常有青年才俊出现,互相比试,俨然是一副太平盛世景象。
各宗当时定了个日子,均是在这二月有大把时间,索性就定在月中,也好记一点。各宗门长老掌门汇聚在一起,共商要事,也能增进增进情感,多多联络下来,十余载间渐渐都成了朋友。
按照轮流的顺序,明日应该是在幽冥宗大殿举行,墨规一早就嘱咐裴玦把东西准备好。结果午间凌霜传了一枚通讯符来,说改成去碧波城会晤,还告诉了其他宗门的长老,叫他不要准备了。
“宗主,我说这凌城主真是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了,这先前明明答应的好好的,又要改地方了……”
裴玦一边叨叨着一边把整理好的东西放在大圣身上。
大圣长的更大了些,肩高快有两米多了,墨规把它从堕龙渊领回来也没空照看,就落在了裴玦手里,反倒又帮他克服了怕带蹄子动物的心理。有事没事就骑出去遛遛,倒是让墨规欣慰很多。
“随她好了。你去了嘴别太碎,老拿人家的事情开玩笑。”
墨规这会说的是凌霜去年寻了个好苗子,是人都能看出来有点奇妙的缘分势头。
结果认识不出半年,那人的发妻寻上了门,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凌霜虽气,也不能怎么办他,见那女子哭的梨花带雨情真意切,两锏下去她成了寡妇,那凌霜可就成了罪人了。
“我在提这事她不得砍死我啊,我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还没有不太好使到那种地步啊。”
裴玦拍拍手,给了大圣一个眼神。大圣心领神会,一个响鼻过后,摇身变成了一匹骏马。
……
春光漫过窗棂,连内殿的寒气似乎都驱散了几分。墨规如常为云清正细细擦拭,换上早备好的洁净里衣,在她发间簪上一朵玉茗,一朵鸢尾。动作轻柔,似怕惊扰一场好梦。
今日是正诞,而昨日是她的生辰。这两日墨规都备好了各路奇珍鲜花,仔细装点了满满一屋子。
云清正之前的衣服都是偏素色淡雅的,墨规实在不知她到底喜欢什么颜色,这些年缠着李章学了琴棋书画,又在游历途中,请教了不少凡间绣娘,学了怎么制衣。
卡着时间,他手工赶制了一件青色的衣裙。衣裙的款式是广袖交襟,端庄飘逸,腰间束着一条编织入细韧银丝的青色丝绦,丝绦末端缀着两枚小巧玲珑的玉铃铛。
那玉是暖玉,触手生温,雕成了初生的椿芽形状。她若行动起来,铃音应是清极微极,如同春雪初融时,冰棱滴落清泉的脆响一般。
他想,她应是喜欢这颜色的。
“今日,我带大圣出去走走,凌霜临时把地方改了,我也去看看碧波城,回来就同你讲。”他对着冰榻低语,如同往日出门前的交代。
殿外,裴玦和大圣早已等候,两人跃上马背,信步下山去。
虽然麒麟变成了马,但能力还在,破空而至,不过须臾之间。
如今的碧波城,比当年更加繁华。车马粼粼,人声熙攘,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他拴好马,裴玦左看看右看看,拉着他往前面的酒楼走。
“去此处干什么?凌霜难道把会面地点定在此地吗?”墨规有些诧异。
“嘿嘿。”裴玦故弄玄虚的晃了晃手指头。“他们都还没到齐呢,我先寻个好地方,等等他们。放心,我早打听好了,这是碧波城消息最灵通,说书先生口才最好的地方!”
墨规无奈,放以前早晚会骂他一嗓子,现在他觉得累得慌,只得要了个临街的雅间。刚坐下,就听楼下醒木一响,满堂寂静。
那说书先生嗓音洪亮,正说到十余年前的堕龙渊之战:
“……话说那魔头祭出八般魔宝,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眼看生灵涂炭,正道倾颓!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道白衣身影,宛如九天玄女临凡,正是那仙子!她口诵真言,脚踏七星,引动周天星辰之力,布下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无上大阵!只见那阵法一开,太极流转,四象奔腾,五行相生,星宿垂光!好家伙,直打得那魔头抱头鼠窜,魂飞魄散……”
雅间内,凌霜已经到了。昔日少女也承接了城主职位,变得愈发稳重,修为也步入金丹后期。
听着楼下那夸张到近乎神话的演绎,忍不住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身旁,一位来自须弥山的新晋长老低眉顺目,口诵佛号。
墨规坐在窗边,目光落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上,听着那荒诞的故事,嘴角竟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被逗乐了。
“真能胡扯。清正要是知道她被传成这样,怎么都得气活了。”
这种玩笑自然是没人敢接茬的,也就墨规能自嘲一样的念叨。不过他开玩笑,也就说明心情还算不错,众人也渐渐放的开了。
“墨宗主,这据我所知,此故事的版本还有三五十种。其中不乏把你描写成五大三粗的汉子,亦或是文弱书生,要什么样的都有呢。”
凌风在一旁接茬,人多了起来,几个宗门的长老也到了,那雅间看着又不大了,挤得慌。
“听闻你辞了城中职务,只挂个长老虚名,常年在海畔结庐清修,不是说是要悟自己的“静水道”已许久不问世事了吗?今日倒是得空前来,好生赏脸。”
墨规打趣到,起身把茶壶拿了过来,满满一杯倒给凌风。
“茶满送客啊,我这才刚来,墨宗主这么不待见我?”凌风见这操作,倒是也委屈上了。
洛倾漪瞄了一圈,把茶壶要过来给自己到了一杯。
“我说你小子可省省吧,世人都知道墨宗主近些年酒量是极好的,这是把倒茶当成倒酒了。你来的晚,赶紧干。”
“好好好,算我的…!”
裴玦凑过来,压低声音:“怎么样,这位置不错吧?既能体察民情,又能……呃,隐蔽。”他收到墨规一记无奈的白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不多时,雅间内人便到齐了。除了墨规几人外,还有青岚宗的天玑真人,后土宗一位敦厚的中年长老,以及代表弦月瑶池化召南旧部的一位年轻弟子。
没有设置隔音结界,窗外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反而让这场非正式的会谈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烟火气。
话题很快从各家灵植的收成、新发现的小型灵石矿脉,聊到了弟子们的修行进境。
“……说起来,还要多谢墨宗主当初力主将焚天轮分配给我碧波城。”凌霜端起茶杯,轻轻吹去热浪。
“此宝虽属火,却意外地与我家传水系功法形成互补,这些年借助它调和阴阳,城中弟子修炼都顺畅了不少。”
后土宗长老点头附和:“是啊,我宗得了扶摇扇,以风助土势,滋养地脉,这些年宗门周边的凡人城镇,连庄稼收成都好了。”
“九息剑回归青岚,也算是物尽其用。只是每每思及往事,总令人扼腕……”他话说到一半,察觉到气氛微沉,便适时停住。
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回了过去。裴玦看着一直沉默望着窗外的墨规,忍不住开口:“我说宗主,这都十几年了,你也该……想想以后了吧?总不能一辈子……”
墨规没有回头,大街上,有一对眷侣携手而过。
“我没有以后。”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窗外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显得格外清晰。
“我爱的人在那里,我珍视的一切也都在那里。就算一直在以前又有什么关系?你走你们的路就好,不必忧心于我。”
众人默然。他们都知道墨规这些年近乎偏执地在寻找让元神重聚的方法。
云清正也曾是元婴修士,若按常理,元婴遁走,只要寻到一丝也可有救。这世间没了肉身,只留神魂,甚至可以考虑夺舍之法。
可惜徒劳一场。
只有肉身,没有神魂,不过空壳一副。为了守护她那具无魂的肉身,这十年间,他墨规不知击退了多少觊觎这具天生道体、或是与卫长风有旧怨想要毁尸泄愤的宵小。
“咳,” 裴玦清了清嗓子,脸上迅速堆起笑来,用扇子柄敲了敲桌面,成功将众人的目光吸引。
“说起来,我们崖上种的金丝灵谷,今年长得特好。前儿个我去瞅了一眼,那谷穗沉甸甸的,压得杆子都快弯到地里去了,看得我都怕它们半夜被自己的分量给折了腰。”
凌霜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顺势接话,“裴执事说的是。自从引进了幽冥宗的灵谷,我们城里是连碧水谷种的都少了,前几日负责灵植园的弟子还来报,说今年风调雨顺,加上地脉滋养得当,灵谷的收成预计比去年要多出十几成。库房怕是有些吃紧,正想着是否要提前扩建两间。”
“这可是大喜事!灵谷丰收,根基乃固。我观贵宗那灵田规划,暗合五行生克之理,不知可否将此法抄录一份,让我等参详参详?也好让宗门附近的凡俗村镇多些收益啊。”后土宗那位敦厚的长老闻言,抚掌道。
话题就此引开,从灵谷的收成聊到库房扩建,又从田间管理引申到各宗在民生上的尝试与合作。雅间内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墨规依旧望着窗外,听着众人的攀谈,他端起面前微凉的茶,浅浅呷了一口。
窗外,哪对神仙眷侣走了很远,看不见了。
“哎,说了这半天,这茶楼的招牌点心怎么还不上来?小二——!”
店小二屁颠屁颠的端来了一大盘撒满芝麻的糕点,这味道好吃是好吃,墨规觉得太腻,非要下楼去买果子干吃,裴玦也留不住他,索性由他去了。
墨规买好了果子干,行至一处新建的道观前。观名朝灵,香火极旺,青烟直上云霄。
他立在观外,看着那些捧着香烛、满脸虔诚的男男女女,心中空落落的。鬼使神差,他也跟着走了进去,学旁人取了香,在烛火上点燃,走到那巨大的青铜香炉前,却愣住了。
许什么愿。
愿她魂兮归来?可神魂已散于周天,封印镇于九地,此愿怎么成呢。
愿苍生永祚?如今魔氛尽扫,海晏河清,各安天命。
愿自身破境元婴?他心中对此,早已无波无澜。
他怔怔看着手中三炷香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如同无言的祈盼。香灰积了寸许,悄然断裂,坠入炉中,砸起一小撮灰白的尘埃。
“烧香的时候,人比香重。”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墨规回头,却见一布衣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目光澄澈地看着他。
老者踱步上前,也取了三炷香,就着墨规那香的余火点燃,插入炉中,与他那三炷并排。青烟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香往上飘,人往下落。”老者望着交织的烟气,缓缓道,“于是人活一辈子,大多数像雨拍在地上,声音沉闷,又很快消失。只是陡然间,激起身后的灰尘一片罢了。”
墨规一愣,只觉这老者字字句句都敲在心头最痛处。
现下大殿内香客散尽,只留下他们二人。
他整衣肃容,对着老者深深一揖:“晚辈墨规,冒昧请教前辈高姓大名?适才所言,如醍醐灌顶,不知……”
“山野之人,名号早已忘却。昔年石村之中,曾教过一个不省心的小丫头几年阵法皮毛。”
这老者呵呵一笑,竟然上前拍了拍墨规的肩膀。
墨规瞳孔微缩,立刻联想起老者身份。他竟忘了,世间还有这样一位高人!苦寻多年无果,今日得遇,岂非天意?
“原来是李老前辈!”他再次躬身。“求前辈指点迷津!”
李玄舟却将目光重新投向香炉,仿佛在与那袅袅青烟对话:“此处说话不便,随老夫来吧。”说着便引他穿过偏门,往殿后走去。
墨规紧随其后,心中百转千回。十年来他访遍名山大川,求问过无数得道高人,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他既期待又惶恐,生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后院别有洞天,几丛翠竹掩着一间净室。李玄舟从角落取出个陶罐,随手抓了把茶叶投入壶中。
“小子,莫嫌弃这老茶梗,虽糙了些,倒也醒神。”他边说边拎起炉上铜壶,滚水冲入时,茶叶在壶中翻腾作响。
茶煮好了。他正要斟茶,袖口不慎带倒了一只陶杯。
那杯子滚落在地,李玄舟哎哟一声,弯腰拾起,竟掀起袍子来擦,到让墨规觉得他有点意思。“老伙计,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今日这般毛躁……”
“嘿嘿,小子方才买的果子干...我能不能讨两个来吃啊?”李玄舟忽然抬眼,看他。“我可是老远就闻见桂花蜜的味了。”
墨规忙将油纸包递上。老者拈起一块蜜渍梅子,却不急着入口,先放在鼻尖轻嗅。他满足地眯起眼,这才将梅子送入口中,细细品着,“甜中带酸,正好佐这老茶。”
茶汤在残杯中荡漾,墨规看着杯中沉浮的茶梗,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问到:“前辈在此清修,可是为参悟什么玄机?”
李玄舟将梅核吐在掌心,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玄机?说我是守着件宝物更贴切。”
“宝物?……不知前辈所说是何物?”墨规心下已是惊涛骇浪。
见墨规这么感兴趣,李玄舟倒故意卖起关子来,把茶杯放下,岔开了话题。“可叹我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回头看五味陈杂奈何天。你须知,人各有命,非吾之所能也。”
见墨规神色有些黯然,他又话锋微转:“不过,福祸相倚。你若不经这挫骨扬灰之痛,终难生起真正的修心之念。切莫太浮太躁。世间种种,爱恨缠痴,看似真切,实则如露如电,梦幻泡影,转瞬即空。若因得而喜,因失而悲,便是心随境转,仍在六道苦海中打滚,不得解脱。”
“法门万千,皆为渡人。但切不可陷于法执,须修一颗出离心。需明了,世间亲情、名利、乃至情爱痴缠,皆是系缚魂魄、牵引轮回的绳索。放下,方能超越。你此番执着,说是为了她,究其根本,又何尝不是为了填自己心中那块缺口?超脱生死,破除无明,方是正道啊。何必如此执着呢?”
墨规沉默良久,胸中波澜起伏。最终,他抬头,眼中虽仍有深沉的悲痛,但显然,这不是他想听的结果。
“前辈所言,放下方能超越,字字珠玑,晚辈明白。但,晚辈的道,不在无情超脱。”
他目光灼灼,怔怔的盯着眼前清亮的茶汤。“可若连心中最珍视之人都可轻易放下,那超脱的便是顽石,是枯木,而非活生生的人。晚辈愚钝,勘不破这情关,也不想勘破。”
“她为守这芸芸众生而牺牲,是她的选择,她的道,她认定的过程。而我墨规,若能以我之道,行逆天之事,搏那万中无一的生机,换她一线归来之望,即便希望渺茫如星火,即便前路千难万险,此心此志,亦是我道。大造无私,任草木枯荣,为何独羁英灵,长使英雄填恨海?天道至公,纵星河轮转,不信永锢精魂,但我,敢凭只手补残天。如今晚辈想要逆天而行,也不过是想在这轨迹上,再添一笔。”
李玄舟定定看着他,那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他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惊起几只檐下栖息的灰鸽。
“好一个再添一笔!老朽活了这把年纪,倒是第一次听人把执念说得这般妙不可言。不愧是我那徒儿看好的人。心性坚定,非常人能及啊。”
“罢了!罢了!”他笑声渐歇,袖袍一拂,“这人世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也终有抬头的日子。怎样都好,怎样都好!只要不像那田边的老树,被一阵大风吹倒就好——”
话音未落,他起身一步踏出,灵力运转之间,一个物什已出现在他手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几年前我入无妄海,偶得一件众生渡,说起这无妄海,倒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墨规凝神细听。这些年来他遍寻古籍,其中确实见过关于无妄海的零星记载。
“那地方啊...”李玄舟捋了捋胡须,“原本是上古时期众仙论道之所。传说万年前诸圣在此布道,道韵融入天地,化作一片虚无之海。海中不见水,唯有万千道则流转,故称无妄。”
他又给墨规续了杯茶,茶汤澄黄,映着天边渐沉的夕阳。“秘境每甲子开启一次,每次仅容四十九人入内。各门各派为了这几个名额,往往要提前十余年便开始筹备。”
“如此凶险之地,前辈独自前往?”
“凶险?”李玄舟轻笑一声,“何止凶险。无妄海中无日月,不分昼夜。前一刻可能还在听先圣讲道,下一刻就会陷入幻境。更可怕的是那里的道蚀,待满三日,修为便会开始消散。若是贪恋其中机缘,不出七日就会化作一具枯骨了。”
他指了指杯中茶汤:“就像这茶,初入口时甘醇,饮得多了反而伤身。所以各派弟子入内,从来不敢超过三日之限。”
墨规若有所思:“那前辈在其中...”
“我啊...”李玄舟眼中闪过追忆之色,“偶在秘境最深处的一片虚无中,找到了这个。”他把东西递近了一些,却是个巴掌大的乌木钵。细看之下,年轮中竟有金光流转。
“说来也是机缘。那日我正要在三日期满前离开,忽见虚无中升起一点金芒。追着金芒走了整整一日,才发现是这木钵在吸收秘境中残存的圣贤道韵。”
墨规屏息凝神,只见乌木钵中的金光越来越盛,渐渐在钵口上方织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此物神通便是可以吸纳众生愿念,铸就魂衣。可知道初春的蛛网?晨露缀在丝线上,看似脆弱,却能兜住整片朝霞。魂衣便是这般,以众生愿力为丝,寻常人只知肉身是魂魄的容器,却不知破碎的神魂更需要一件贴身的衣裳。这魂衣说来玄妙,要取佛前最虔诚的祈愿,道观中最纯粹的香火,还要有沙场将士的执念,母亲盼儿的牵挂……”
墨规凝神细听,只见老者指尖在钵沿轻点,一缕金丝跃然而出,在空中织就出细密纹理。
“你瞧瞧看,这一缕一丝万千心愿交织,方能成一件无形的衣裳,裹住那些破碎的魂片,让它们不致在天地间消散。”
“这些年来,”李玄舟继续道,“我带着它云游四方。到过塞外荒漠,去过东海之滨,每逢香火鼎盛之处便停留数月,如今愿力已聚得七七八八了。”
墨规凝视着乌木钵中流转的金芒,忽然问道:“若以此物织就魂衣,可能裹住散入周天的魂片?可能护她渡过归途的虚空?”
李玄舟长叹一声,似乎知道他竟然会这样问,这样说,这样选择。
“欲用此物重聚神魂,需以施术者修为为引,更须求得西天须弥引魂灯。须弥山四千九百级高阶,天道更不容逆天改命之人。届时雷霆万钧,皆冲施术者而来,你当真无怨无悔吗?”
“只要能换得一线希望,纵使要散尽这身修为,此生不得她归,墨规宁可永堕无间。”
老者沉默良久,茶汤渐凉。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穿过竹隙,正落在墨规紧握的拳上。
“好一个在所不惜。”
李玄舟又是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
“拿去吧。这是老夫当年带出的另一件宝物。施术时佩戴此物,或可为你分担反噬。”
墨规沉默良久,他想起云清正的模样,想起这十年来每个对着空殿说话的清晨。殿外的金丝灵谷绿了又黄,崖边的玉茗花开了又谢。
他怔怔接过玉符,触手温润。郑重系在颈间,对着老者再拜:“前辈大恩,墨规永世不忘。”
“不必谢我。”李玄舟背过身去,“正好,此间事了,你们两个提一壶好酒来找我啊!”
暮色渐深,墨规捧着乌木钵从后门走出道观。他回望来时,只见李玄舟仍立在竹影下,举着茶杯,对他遥遥致意。
正值暮色最浓的时刻。
西天还残留着一线橘色的光,东天已漫上青黛的夜色。他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乌木钵在怀中散发着温润的热度,仿佛揣着一小片人间烟火。
这条回酒楼的小路,要穿过半个碧波城。此刻正是万家灯火初上时分,沿街的铺子都点起了灯笼。卖馄饨的挑子冒着白气,那香气混着醋和胡椒的味道,暖融融地飘过来。
几个孩童举着风车从他身边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糖人摊前,老匠人正舀起一勺金黄的糖稀,手腕轻转,不多时便吹出一只昂首展翅的凤凰。那薄薄的糖壳在灯火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世人皆道修仙好,岂知仙路迢迢更胜红尘路。求长生的,被寿数所困;问道法的,被境界所缚;争法宝的,被贪念所累。
就连那些飞升的先圣,何尝不是被得道二字困于樊笼里?
墨规明了。
她的道,是不染。
尘埃过身,依旧明澈如初。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她散魂时那般从容,恰似明月映千江,千江月不同,明月只一轮。这般境界,早已超越形骸存灭,直指不二法门。
而他的道,是不空。
明知镜花水月,偏要捞取水中月。色即是空,他却要在这空无中证出个色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墨规也要立个誓愿:卿不归,道不成。
世人皆向往上超脱,他们却选择向下沉沦。一个沉入苍生苦海,一个陷于情天恨海。
太极玄象,有无相生。
白为超脱之妙境,黑即沉沦之渊海。守黑而明白,身堕红尘而心游太虚;知白而守黑,志慕云霄而意驻尘寰。
犹阴阳双鱼,首尾相衔,玄素互抱。阴中有阳曜,阳内含阴精,看似背道而驰,实则共证浑沦之象。其黑非沉沦,乃大道之基;其白非超脱,实造化之始。
踏遍三十六洞天,振衣直上白云巅。
松花泼满旧青衫。
欲借银河斟北斗,偶骑玄鹤下南山。
此身元是水中莲。
道亦声云清,应亦诺规正,天地方圆,得大自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