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差不多五点三刻。响水村还在薄雾中沉睡,村东头废弃粮仓改成的临时育种棚里已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泡。李村长佝偻着腰,将最后一把稻草帘子仔细覆在湿润的沙床上,指尖捻了捻沙粒,又凑近灯下眯眼盯着温度计——25.3℃。他喉结动了动,像个等待神明启示的信徒。
“沙藏第七天,温度波动不能超两度……”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棚内撞出轻微回响。汗水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脖颈滑进衣领,脊背上的旧汗衫洇出深色云斑。七天前那袋轻飘飘的党参种子,此刻正沉睡在沙层之下,却压得他每个关节都咯吱作响。
“咔哒。”铁门被推开,携进一股清冽晨风。周技术员裹着件半旧工装,眼镜片上凝着细密水珠:“老李,又赶在我前头了?”他看着沙床上严丝合缝的草帘,又扫过墙上那张被勾画得密密麻麻的《党参育苗日志》,唇角浮起笑意。
李村长直起身,搓着沾满沙粒的手掌赔笑:“睡不着啊周工。您看这温度……”他指向温度计,眼神忐忑如交考卷的学生,“昨半夜降到24.8,我赶紧把煤炉子捅旺了些。”
周技术员没接话,径直走到苗床旁蹲下。他掀开草帘一角,手指如探针般插入沙层深处,拈起几粒沙在指腹捻磨:“湿度刚好。”又突然将整条胳膊埋进沙里,闭目凝神片刻,“沙层五厘米往下温度还欠半度,种子吸胀阶段最忌温差——这底下得加铺层地热线。”
李村长脸色一白,慌得去扯墙角的电线:“我这就弄!”
“不急。”周工按住他胳膊,从工具包里掏出个钢笔状的金属探头,“先测种子状态。”他把探头缓缓刺入沙床,连接的表盘指针轻微颤动,“胚根萌动率15%,比预期快……看来您夜里这三趟炉火烧得值。”
李村长怔住,臊得耳根发烫:“您咋知道……”
“草帘边沿的痕迹分三层,分明是掀开过三次。”周工眼睛仍盯着仪表盘,语气平淡得像谈论天气,“育苗如育儿,心慌不得,也怠慢不得。”
育种棚的灯泡滋滋轻响,将两道人影投在斑驳土墙上。周工打开保温箱,取出几株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幼苗样本。嫩白根须细如发丝,在澄澈液体中舒展如活物。
“看好了,老李。”周工镊起一株,根尖点在滤纸上,“胚根过两厘米就该移栽。根毛初现时最娇气——”他话音未落,李村长突然探身抢过镊子:“这株根尖发褐了!”
周工镜片后的眼睛骤然锐利:“哪儿?”
李村长捏着幼苗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几乎要掐断幼茎:“您瞧……昨天还好好的……”
空气凝固了。周工夺过幼苗凑近灯光,忽然抓起记录本疾书:“凌晨四点通风时长超了十七分钟!湿度骤降引发根尖脱水!”他猛地转身,保温箱里几十管营养液在灯光下粼粼晃动,“快!把B3到B7组全部转进二号保温箱,温度调到28℃,湿度提到90%——快啊!”
李村长像被鞭子抽中般冲向温箱。铁门开合间撞得哐当作响,他抱出试管架的手臂肌肉虬结,汗珠砸在水泥地上迸成八瓣。周工已伏在显微镜前,调焦旋钮飞速旋转:“还好,只是表皮细胞皱缩……”
“能救活不?”李村长喘着粗气,喉头哽咽。
“悬。”周工头也不抬,“但得赌一把。”
“怪我,都怪我,吃了没文化的亏,周工,你一定要救活这些种子,村里的娃等它他们卖钱好上学,就不会像我们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天在地里刨食,还搞到一个温饱!”
“别激动,老李,万事无绝对,耐心等等!”
接下来的四小时,育种棚变成战场。周工调配出淡琥珀色的复活营养液,李村长按秒掐表记录浸泡时长。当第一株幼苗移入新沙穴时,李村长突然扑通跪在苗床边,用指甲盖大小的竹片,将沙粒一粒粒垒在幼根周围,仿佛在给初生婴儿掖被角。
“成了。”周工看着监测仪上趋于平稳的数据线,终于长舒一口气,“老李,您这双手……”他忽然顿住——李村长龟裂的掌心正渗出丝丝血痕,是抢运试管时被铁架刮破的。
李村长却浑不在意地在裤腿上抹了把血,咧嘴笑得像个孩子:“种子没糟蹋就成!”
日子一晃到了处暑。第一批党参幼苗终于挺起细弱的茎秆,顶着两瓣嫩叶钻出沙床,在晨曦中泛起玉色柔光。
李村长盘腿坐在地垄边,膝头摊着记得密密麻麻的日志本。周工提着水壶给苗床喷雾,水雾弥散成虹。
“周工,”李村长忽然开口,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纸页上“轮作禁忌”四个字,“您说咱这穷山沟,凭啥侍弄好金贵的党参?”
周工没回头,水雾在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凭您夜里给苗床盖了三层草帘。”
李村长摇头:“那是笨法子。”
“笨?”周工终于转身,水珠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滴落,“您可知昨夜暴雨,是谁蹚着泥来加固了棚顶?”他指向墙角——那里靠着一柄糊满新泥的铁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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