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村庄在浓稠的暗蓝里沉浮。晒谷场边的小屋前,空气闷热滞涩,周工和老李相对而立,仿佛两尊被暑气蒸透了的泥塑。
周工扶了扶旧草帽檐,声音低而清晰,像一粒石子投入池塘:“明天移种党参苗,我去通知王厅长,你去通知蓝草。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村口,“让村民们准备的薄膜棚和支撑杆做好没有?”
老李的裤脚沾着新泥,他搓了搓粗糙的手,声音带着田埂上惯有的沉稳:“薄膜棚倒是备妥了,各家都赶出来了。只是……”
他抬眼看了看周工,有些迟疑,“蓝草那姑娘昨儿个在村口拦住我,说这天热得邪乎,怕是捂不住,薄膜罩上反而成蒸笼了,苗子受不住。她让我一定再问问你。还有,支撑杆用小竹条,你看行不行?”
周工闻言,眉头习惯性地蹙紧了,并未立刻作答。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幕,又感受着周身黏腻闷热的空气,仿佛在无声地称量这沉甸甸的暑气——这温度,确实不是盖薄膜的寻常时节。
老李见他不语,又补充道:“蓝草那孩子,你晓得,她心思细,总怕白费了大家伙儿的力气。不是质疑你,而是担忧!”
“嗯,”周工终于应了一声,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凝重,“这热气,是有些熬人。蓝草……她倒是有心。”
他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仿佛在脑中翻检着深藏的农事日历,“这样,老李,你先去寻蓝草,把话带到,我这边通知完王厅长,咱们仨在晒场碰个头,再定夺。至于竹条,只要韧劲足,粗细均匀,能撑起那片天,我看能用。”
“得嘞!”老李干脆地应下,转身便走,身影很快融入村巷初起的昏暗里。
蓝草家的小院在村子东头,老李到时,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蓝草正蹲在檐下昏黄的灯影里,低头整理着一小捆纤细却笔直的青竹条。她听见脚步,仰起脸,灯光映照下,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清亮:“李伯!您来了?周工怎么说?”
老李摆摆手,带着笑意:“周工说了,这热气确实不寻常,他让你过会儿去晒场碰个头,一道议议。”他指着地上那些竹条,“喏,这些就是你寻摸的支撑杆?”
“嗯,”蓝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竹屑,拿起一根竹条在手里弯了弯,竹条显出柔韧的弧度,“找的都是向阳坡上的老竹子,韧着呢。李伯您试试。”
她递过一根竹条,老李接在手里,也用力弯折几下,竹条果然极富弹性,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却不断裂。“是好料子!周工也点头了,说能用。”老李赞许道。
蓝草松了口气,脸上显出一点笑意,但随即又微微蹙眉:“就是这薄膜棚……李伯,您看这天,”她指了指一丝风也没有的、闷罐子似的夜空,“真盖上去,苗子怕是喘不过气。”
“走吧,”老李点点头,“周工在晒场等咱们呢,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
晒场中央,几盏临时拉起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像浮在夜色海面上的几枚暖橘。周工已等在那里,身旁堆放着一卷卷半透明的塑料薄膜,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冷光。老李和蓝草一到,这小小的一方光亮里,便聚齐了关乎明日移苗成败的三人。
“周工!”蓝草上前一步,语速略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这薄膜棚,您看这温度……”
周工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薄膜卷,又落到蓝草脸上,声音沉稳:“蓝草,你的顾虑我晓得。热气焖在里头,苗子受不了,这道理没错。”他话锋一转,带着探询,“但你想过没有,这薄膜棚,盖下去,为的又是什么?”
蓝草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答:“保温……保湿?”
“对,也不全对。”周工走到一堆薄膜旁,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捻起薄膜边缘,轻轻摩挲着那光滑冰冷的表面,“这层膜,是给刚离了苗床、根还没扎稳的党参娃娃们,搭的一个临时的窝棚。夜里露水寒气重,它能挡一挡;白天日头太毒,它也能遮掉几分火气。最要紧的,是稳住它们根须旁边那点水土的温润,不让它忽冷忽热,像坐过山车。这苗子,跟人一样,挪了地方,最怕水土不服。”
他站起身,目光望向远处深不可测的黑暗田野,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明日移栽的现场:“眼下是热,这层膜罩上去,热气是会聚一些。但你想,没了它,白日里那毒日头直接烤着刚移栽下去、根都没扎稳的嫩苗,根须边的土眨眼就干透了,风一吹就扬尘。那点湿气,跑得比兔子还快。苗子蔫了,再想缓过来,可就难了。这薄膜,是保命的东西。”
蓝草静静地听着,眼神里的困惑渐渐被专注取代。她想起自己笔记本里记录的黄芪气象数据投影,新苗移栽后即便在高温季,小环境温湿度的波动才是真正的隐形杀手。她喃喃道:“您的意思是……薄膜棚,保的不只是温度,更是小环境的稳定?减少水分蒸发和温度骤变对根系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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