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林夏踩着积水冲进染坊时,深蓝色粗布围裙下摆已洇满水渍。他抬手抹去镜片上的水雾,目光扫过车间里正在运转的三十台染色缸——靛青色的染液翻涌如浪,蒸汽裹挟着草木染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青砖墙壁缓缓滑落。墙角的苔藓在氤氲水汽中疯长,沿着砖缝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墨绿纹路,与染坊里悬挂的各色布料相映成趣。
这是他在青霄染坊的第十个年头。作为国内屈指可数的古法染色传承人,林夏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天然色素:藏红花的橘红、蓝草的靛青、栀子的明黄,像是岁月沉淀的颜料盘。此刻他正盯着操作台上新收的茜草根,这些从云南深山运来的植物根茎表皮粗糙,断面却渗出迷人的玫红色汁液,在瓷盘里晕染开,宛如凝固的晚霞。旁边放着放大镜和记录本,详细标注着这批茜草的产地、采摘时间、根茎粗细等信息——这些细节都可能影响最终的染色效果。
林师傅,杭州丝绸厂加急单出问题了。学徒阿瑶举着试样布匆匆赶来,浅紫色的绸缎在她手中微微发灰,按您教的比例调配紫草和苏木,颜色总不对。她的额头沁着细汗,围裙上还沾着未洗净的染料痕迹,显然已经在车间里忙碌了许久。
林夏接过布料,指尖摩挲着纹理。丝绸表面泛着不正常的金属光泽,显然是媒染剂比例失调。他转身走向染坊深处的原料库,樟木箱里整齐码放着数十种天然染料:晒干的蓝草叶捆成束,散发出淡淡的药香;研磨成粉的朱砂红得夺目;还有用陶罐封存的矿物颜料,每一种都凝聚着他踏遍山河的心血。在原料库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各色标签,标记着他采集染料的地点。
把去年收的紫胶虫分泌物拿来。林夏戴上棉布手套,从陶瓮中取出暗红色的胶状物,这次要用虫胶代替明矾媒染,丝绸会呈现出更温润的紫色。他一边调配染料,一边向阿瑶讲解:天然染色就像写诗,温度、湿度、水质都是韵脚,差一个字意境就全变了。比如这紫胶虫分泌物,必须在干燥通风的环境下保存,否则会发酸变质。说着,他打开一个密封罐,取出一小撮已经变质的胶状物给阿瑶看,你看,这颜色发黑,还有刺鼻的气味,用它染色会毁了整匹布。
深夜的染坊只剩一盏钨丝灯,林夏守着染缸记录数据。温度计显示38℃,这是茜草染液的最佳温度。他用竹筷轻轻搅动染液,看着丝线在橙红色的液体中舒展,仿佛沉睡的火焰被唤醒。突然,染缸的加热装置发出异常声响,温度开始不受控地攀升。林夏立刻关闭电源,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如果温度超过45℃,茜草素会迅速分解,整缸染料就废了。
他抄起老式手摇鼓风机,对着冷却管猛吹。潮湿的空气里,染坊的老座钟敲响凌晨三点,钟摆的每一次摆动都仿佛敲击在他心上。林夏终于将温度降回安全区间,疲惫地靠在染缸旁,染缸的余温透过粗布围裙传来,烫得皮肤微微发麻。他想起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跟着师父学习蓝染的情景。那时他蹲在发酵池边,看着蓝草汁液在乳酸菌的作用下由绿转蓝,仿佛见证着一场神奇的魔法。师父在一旁耐心讲解:蓝染讲究,就像养孩子,得悉心照料,才能出好颜色。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日本草木染协会发来的邀请函。国际传统染色艺术双年展向他发出特展邀请,要求现场展示失传百年的雨过天青染色技艺。林夏盯着屏幕,喉咙发紧。这种北宋汝窑瓷器特有的天青色,在染色界被视为终极挑战,其配方早已随历史湮灭。他想起曾在博物馆隔着玻璃凝视汝窑瓷,那抹神秘的色彩仿佛藏着天地间最微妙的平衡。
师傅,苏州那边送来的野葛有问题。阿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林夏走进原料检验室,抓起一把野葛藤,根茎表面布满可疑的黑斑。他立即取样检测,显微镜下,菌丝体的形态显示这些野葛感染了炭疽病菌。
全部退回。林夏摘下护目镜,通知采购部,从云南老产区调货。天然染色容不得半点马虎,一株病草就能毁掉整批作品。他想起三年前的一次教训,因为误用了被虫蛀的苏木,导致三百米绸缎出现诡异的褐色斑点,那次损失让染坊半年的利润化为乌有。那次事件后,他建立了严格的原料检验流程,每个批次的染料都要经过多道检测工序。
为了攻克雨过天青,林夏开始了疯狂的实验。他查阅古籍,在《天工开物》《齐民要术》中寻找线索;走访全国二十多个植物产区,采集不同品种的蓝草、槐花、桑树皮;甚至尝试从宋代古窑遗址的土壤中提取特殊成分。染坊的实验记录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配比和温度参数,纸页间夹着不同阶段的染色试样,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长卷。在实验过程中,他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有时染出的颜色偏绿,有时又太蓝,始终无法达到心中理想的雨过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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