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键盘在清晨八点十五分准时发出第一声脆响。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三年零七个月的ERP录入工作,已经把这个时间刻进了他的生物钟——就像食指第一节指腹那层淡青色的茧,是字母“D”和“F”反复摩擦的勋章。
第三排靠窗的工位被他打理得像个微型数据中心。左边文件夹按“供应商类型”分类,蓝色是本地厂商,红色是进口代理商,黄色夹着那些总出问题的“重点关注户”;右边笔筒里的中性笔永远有三支备用品,黑色0.5mm,笔芯必须是速干型,免得在单据上晕开墨痕。最显眼的是桌角那盆多肉,叶片肥厚得像被泡发的数据,林夏叫它“C045”——跟公司用量最大的螺丝钉一个编号,因为它们都带着种沉默而顽固的生命力。
“小林,昨天那批塑胶粒的抽检报告呢?”张姐的声音裹着速溶咖啡的热气飘过来。她的工位永远堆着半人高的单据,红指甲在纸堆里翻飞时,像只警惕的火烈鸟。
林夏头也不抬地敲下回车键,屏幕上跳出“审核通过”的绿色印章:“在黄色夹子里,B312厂商的,他们这批料的熔融指数比上次高了0.3。”
“哟,你连这都记着?”张姐趿着拖鞋走过来,手里的马克杯印着褪色的“先进工作者”,“老周昨天还跟我念叨,说现在的年轻人连物料编码都记不全。”
林夏的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其实他不是刻意记数据,只是这些数字看得久了,会像人脸一样在脑海里显出特征。B312的塑胶粒总带着股松节油味,录入时总让他想起老家的木工房;A732的五金件包装上永远粘着根细铁丝,每次拆单都要小心别被扎到;还有那个麻烦的D217,进口电子元件的说明书印着哥特体的德文,连标点符号都像在发脾气。
九点零七分,系统弹出条橙色提示。林夏点开一看,是仓储部提交的“异常出库申请”——一批本该发往南区工厂的轴承,被错发到了北区仓库。申请人栏填着“刘鹏”,字迹龙飞凤舞,连签名都带着股不耐烦的劲儿。
他拿起内线电话,听筒里还残留着上个人的体温。刘鹏是仓储部的新主管,据说以前是跑销售的,总嫌仓库的活儿“磨叽”。
“喂,刘主管吗?我是数据部的林夏。”
“啥事?忙着呢!”电话那头传来叉车的轰鸣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哐当声。
“您提交的异常出库申请,缺少双方仓库的签收记录。”林夏的笔尖在便签纸上画着圈,“系统要求必须附原始签收单的扫描件。”
“哪那么多规矩?”刘鹏的声音突然拔高,“这批货急着用,你先给过了,回头补单子不行吗?”
“系统设置里,缺少签收记录会触发审计预警。”林夏的指关节有点发烫,“上个月北区仓库就因为这个被查了,您忘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是纸张翻动的窸窣声:“行吧行吧,我让文员去找。真是的,录入个破数据还这么多讲究。”
忙音刺啦响起时,林夏看着屏幕上那个悬而未决的申请,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拉开抽屉摸出薄荷糖,透明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三年前刚入职时,带他的老陈说过:“咱们数据部就像筛子,得把沙子滤干净了才能给后面的人。”可现在总有人觉得,这筛子的孔应该再大点儿,最好能直接当漏斗用。
十一点二十分,打印机突然发出一阵哮喘似的嘶鸣。林夏起身去换硒鼓,路过实习生小周的工位时,发现小姑娘正对着屏幕掉眼泪。她的桌上堆着半尺高的领料单,每张都用红笔圈着错误——物料编码填反了,领用数量没写计量单位,甚至有张单子把“研发一部”写成了“烟酒一部”。
“怎么了?”林夏把新硒鼓放在桌上,金属外壳凉得像块冰。
小周吸着鼻子,指腹蹭过那些刺眼的红圈:“王主管说我再录错就要把我退回人力资源部了……可我真的很认真在记。”她的笔记本上抄满了物料编码,字迹娟秀得像打印体,“您看,我把每个编码都写成了顺口溜,A是‘五金器材不用愁’,B是‘塑胶原料乐悠悠’……”
林夏拿起她手里的领料单,是研发部申请的特种焊条。领用数量栏写着“5”,却没标“根”还是“箱”。他想起上周研发部的老郑来数据部吵架,就因为这批焊条的用量超标——明明申请了5根,仓库却发了5箱,最后查下来是录入时漏了计量单位。
“你看这张单子的领用部门签字。”林夏指着右下角的签名,“研发一部的张工签的,但审批人是二部的李主管。按规定,跨部门审批需要副总签字。”
小周的眼泪突然停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可王主管只说我漏了计量单位……”
“他可能没注意。”林夏把单子折成整齐的长方形,“你先去找张工补签,顺便让他标清楚计量单位。记住,咱们录的不是数字,是别人要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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