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47张底片扔进废片袋时,暗房的红光在他手背上投下片暗红,像块没干透的血迹。凌晨两点的显影液里飘着定影剂和茉莉花香皂的味道,陈女士带来的伴手礼——那盒包装精致的香皂,此刻正躺在操作台上,被红光染成了诡异的紫。她的高跟鞋在瓷砖上敲出急躁的响,鞋跟镶着的水钻在红光里跳着碎光,像撒了把星星:“这张脸怎么歪了!我说了要‘法式慵懒风’,头发得像被风吹过的海藻,脸得像刚剥壳的鸡蛋,你把我拍成了菜市场砍价的,眼角的纹比渔网还密,对得起我付的八千块吗?”
助理小秦抱着反光板缩在角落,银色的板面上映出她发颤的睫毛,连带着板面上的光影都在抖:“夏哥,陈姐说得对,上周就跟你提过,得把下颌线推尖点,用液化工具多推几下,你非说‘要留笑纹才像她’。现在的姑娘都爱网红款,脸要白成纸,眼要大如铜铃,谁耐烦看你拍的‘原相机’?客户要的是‘做梦都想长成的样子’,不是镜子里的自己。你看隔壁‘星光影楼’,拍出来的姑娘个个像仙女,预约排到了下个月。”
林夏盯着显影液里渐渐浮起的轮廓——陈女士的眼角有两道浅纹,是笑出来的,左边那道比右边深,因为她总爱歪着头笑。父亲总说“人像得留活气,就像蒸馒头得有气孔,太实了噎人”,可现在的客户似乎更相信“完美到不像自己”,仿佛照片里的人越陌生,越能证明钱花得值。
暗房的铁架上晾着46张废片,最底下那张的边角沾着点口红印——是父亲2012年拍毕业生写真时留的,当时他是父亲的学徒,跟着在大学城蹲了三个月,快门线磨断三根,父亲的老相机镜头上还留着道划痕,是被女生的学士帽蹭的,父亲说“这是青春给咱们盖的章,证明咱们拍的是真的”。上个月给高中生拍艺考写真,女生非要把校服P成洛丽塔,说“校服太土,配不上我的梦想”,林夏说“校服的蓝比任何裙子都干净,那是青春本来的颜色”,结果对方换了家工作室,精修图发在朋友圈,配文“老派摄影师不懂少女心”,评论区刷满了“仙女”“太绝了”。
“慵懒风不是换张脸。”林夏用镊子夹起底片,药膜在红光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薄得像层蝉翼,“你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苹果肌比左边高,这是你的特点,你闺蜜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你。”他指着照片里陈女士耳后的那颗痣,像粒埋在皮肤里的红豆,“你说这是初恋给你点的‘幸运痣’,当年他总说‘这颗痣像颗小星星,落在你耳朵后面’,修掉了多可惜。”他调出原片,她的眼角有两道浅纹,是常年笑出来的,像两朵小小的花,“这叫幸福纹,不是皱纹,藏着你现在的踏实,磨掉了就像把糖馅从汤圆里抠出来,没滋味了。你十年后看这张照片,会想起今天笑得有多使劲,连眼角都在使劲。”
陈女士的指甲在样片边缘掐出白痕,香奈儿的套装裙摆扫过地上的废片,样片上的笑脸被踩出褶皱:“我闺蜜的写真,脸尖得能戳破气球,皮肤白得像宣纸,人家那才叫高级!你看看你拍的,我眼角的纹比鱼尾还明显,显得我多老!我才28岁,不是58岁!”她点开手机里的样片,某网红的写真里,脸被P成了锥子,眼睛P得比钻戒还亮,背景是合成的巴黎铁塔,连空气都像P出来的甜,“人家这才叫艺术,你这叫家庭录像,我奶奶用老年机拍的都比这强!”
林夏的目光落在暗房最深处的木架上,那里摆着本褪色的相册,牛皮纸封面已经磨出毛边,像块老树皮。第三页是位七十岁的老太太,银发在阳光下泛着霜,父亲蹲在她旁边,手里的相机镜头对着老太太的皱纹,父亲说“这是岁月刻的花,每道纹里都藏着故事”。去年冬天父亲在公园拍银杏时突发心梗,倒下时相机还开着,最后一张照片是群跳广场舞的阿姨,糊得厉害,却能看清她们扬起的丝巾,像片没落地的晚霞,红得热烈。现在那台老相机就摆在窗台,是1986年的海鸥牌,镜头盖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父亲拍过的第一组写真里,那位老先生送的,说“留着当纪念”。
午后的阳光从气窗钻进来,在显影液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林夏打开父亲的工作手册,牛皮封面的边角已经磨成了圆弧,摸起来像块老石头。里面夹着张2008年的价目表,纸页泛黄发脆,红铅笔标着“给高考学子拍写真,要留笔尖磨出的茧,那是奋斗的印,别P掉”。某页画着个简笔画,小男孩举着玩具相机追蝴蝶,蝴蝶飞起来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是六岁的林夏,父亲在旁边写着“拍照要等风,等光,等心跳,急了就虚了,就像熬粥,得慢慢咕嘟才有米香”。
“林老师!”社区的张阿姨突然撞开暗房门,手里的保温桶晃出鸡汤的香气,盖沿的热气像条白纱巾,“快来!李大爷要拍金婚纪念照,他说就信你爸的手艺,非等你不可!老太太今天特意梳了头,还戴上了当年的银镯子!”林夏抓起老相机,肩带在锁骨上勒出红痕,张阿姨在后面喊:“别带太多灯!大爷怕晃眼,他有白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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