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七十三张存储卡塞进防潮箱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得玻璃嗡嗡发颤。下午四点的国道旁飘着柴油和潮湿草叶的味道,货车司机老周的解放鞋在泥地里碾出深痕,鞋帮沾着的泥浆甩在车门上,像幅即兴的抽象画。他举着刚导出来的照片冲林夏喊:“这张太晃了!我说了要‘卡车穿越戈壁’的霸气,你把我的‘老伙计’拍成了陷泥潭的驴,连车牌都糊了一半,对得起这包中华烟吗?”
副驾上的三脚架还在滴水,是早上在山顶拍日出时淋的,金属架腿上凝着的水珠滚进脚垫,洇出片深色的圆。助理小汪用纸巾擦着镜头,镜片上的水雾像层薄纱,擦了又起:“夏哥,周师傅说得对,上周就跟你提过,得用三脚架慢门,把车轮拍得清晰,你非说‘要留颠簸的虚焦才像跑长途的’。现在的客户都爱高清大片,谁耐烦看你拍的‘纪实风’?李哥给旅游博主拍的公路照,P得像电脑壁纸,连路边的杂草都修成了薰衣草,单张报价是咱们的两倍,人家现在都开上SUV了!”林夏盯着相机里渐显的车辙——轮胎的纹路里嵌着沙粒,是从新疆戈壁带回来的,黄得发暗,像被太阳烤过的盐。父亲总说“自由摄影得留糙气,就像农家菜得带点土,太精致了没烟火”,可现在的客户似乎更相信“滤镜堆出来的完美”,觉得真实的褶皱是不上档次的证据。
后备箱的整理箱里堆着七十二张废片,最底下那张的角落沾着点盐碱——是父亲2015年拍盐碱地时留的,当时他是父亲的搭挡,跟着在无人区扎了半个月帐篷,相机防雨罩被沙尘暴磨破三个洞,父亲的老镜头上还留着道沙痕,是被风里的石子打的,像道浅浅的伤疤。父亲总说“这是土地给咱们盖的邮戳,证明咱们来过”。上个月给民宿老板拍宣传照,对方非要把土坯墙P成地中海蓝,说“土黄色太压抑,蓝的显高级”,林夏拿着测光表跟他讲道理:“黄土的肌理里有阳光晒过的温度,比颜料涂的真实,你看这墙缝里的草,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P成蓝色就像给庄稼涂油漆,不伦不类。”结果对方找了影楼团队,精修图发在携程,配文“野路子摄影师不懂审美升级”,预订量涨了四成,评论区全是“假装在圣托里尼”。
“霸气不是P出来的。”林夏转动镜头环,金属摩擦声混着雨声像在磨牙,“你这卡车前保险杠少了块漆,是去年在秦岭爬坡时蹭的,你说‘这是勋章,比新的金贵’。”他放大照片细节,驾驶室里的挂历停在2022年3月,纸页边缘卷了角,“你爱人每月给你换张新的,这张后面还夹着女儿的涂鸦,画了个小房子,说‘爸爸早点回家’,P成高清图,这些都没了,多可惜。”他调出原片,车轮溅起的泥水糊了半张脸,却把后视镜里的晚霞拍得格外清楚,“这才是跑长途的样子,带着风尘,带着故事,比抠图换背景的‘霸气’实在。你在戈壁滩吃的冷馒头,在服务区蹭的热水,都藏在这些泥点里,P掉了就像把日子里的盐全倒了,没味。”
老周的指甲在手机壳上抠出白痕,烟盒被他捏成了团,烟丝从裂缝里漏出来,混着泥粘在手心:“我儿子在城里开影楼,拍的车比你这清楚十倍!背景是雪山草原,轮胎比镜子还亮,连车牌上的字母都能数清,你这倒好,连我挡风玻璃上的裂痕都拍上了,晦气!人家那照片能挂在客厅,你这顶多贴在车屁股上!”他点开朋友圈,某卡车司机的写真里,车头被P成了亮红色,背景是合成的沙漠落日,连车轮扬起的沙都P成了金色,“这才叫宣传,你这叫拆台,我要拿这照片给货主看,人家得以为我的车快散架了,谁敢跟我签合同?”
林夏的目光落在后座的帆布包上,那里裹着台老式禄来双反,真皮手柄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浅棕色皮质,像块老腊肉。包侧的口袋里塞着张泛黄的地图,标记着父亲拍过的路线——从漠河到三亚,用红铅笔描的线像条蜿蜒的血,每个停留点都画着小小的相机符号。去年父亲在拍黄河凌汛时突发脑梗,倒在冰面的瞬间还举着相机,最后一张照片里,冰裂的纹路像张巨大的网,网住了跃出水面的鱼,银闪闪的。父亲常说“自由摄影就是追着光跑,光在哪,镜头就该在哪,别管路平不平,天好不好”。
傍晚的雨停了,夕阳把云层染成了橘子色,像块刚剥好的糖。林夏翻开父亲的工作手账,牛皮纸封面的边角已经卷成波浪,摸起来像块晒干的海带。里面夹着张2010年的加油票,背面用蓝笔写着:“拍养蜂人要等蜂箱开盖的瞬间,蜜香混着汗味才够劲;拍守林人得留他袖口的树脂,那是松树的吻——自由摄影不是游山玩水,是替那些没机会说话的人、没名字的物件,留个念想。”某页夹着根干枯的骆驼刺,是父亲在罗布泊拍的,现在还带着点咸,凑近闻能想起沙漠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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