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把第三十七张样片拖进废纸篓时,影棚的聚光灯在他手背上投下道惨白的光,像块没温度的冰。下午四点的柔光箱里飘着发胶和咖啡的焦糊味,助理小苏冲的速溶咖啡忘了关火,锅底结着层黑痂,和甲方代表赵总监的脸色一样难看。赵总监的鳄鱼皮鞋在地板上碾过张废片,鞋跟把照片上的红唇踩成了模糊的红团,他举着平板电脑冲林夏喊:“这组口红广告拍得像老太太的胭脂!我说了要‘**感’,要那种让人看一眼就想舔屏的冲动,你把唇釉拍成了润唇膏,温吞得像杯白开水,对得起这十万的预算吗?”
小苏抱着反光板的手在抖,银色的板面上映出她发白的脸,连带着映出的灯光都在颤:“夏哥,赵总说得对,上周就跟你提过,得用大光圈虚化背景,把唇纹磨平,再P层玻璃光泽,你非说‘要留唇纹才真实,才有被亲吻的痕迹’。现在的美妆广告都靠磨皮,谁耐烦看你拍的‘原生感’?李姐的团队拍的眼影,P得像块宝石,连亮片的反光都算好角度,带货量是咱们的三倍,老板都在会上夸他们‘懂市场’!”林夏盯着镜头里渐显的唇形——模特的下唇有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摔在石阶上留的,像条藏在唇肉里的细线。父亲总说“商业摄影得留钩子,就像包子得有褶,光有皮勾不住人,得让人看见里面的馅儿”,可现在的甲方似乎更相信“完美到不像真的”,觉得只有磨平所有褶皱,才能勾住消费者的钱包。
道具架的角落堆着三十六张废片,最底下那张的边缘沾着点口红印——是父亲2010年拍香水广告时留的,当时他是父亲的助理,跟着在暗房泡了三个月,显影液烧坏了两件衬衫,领口的化学渍像朵难看的花。父亲的老镜头上还留着道指纹印,是被模特的香水熏花的,父亲说“这是市场给咱们盖的戳,证明咱们拍的东西有人气”。上个月给零食品牌拍薯片,对方非要把薯片P成标准的六边形,说“看着整齐,有高级感”,林夏说“不规则的弧度才有酥脆感,像刚从袋子里倒出来的,谁家里的薯片是规规矩矩的?”结果对方换了家工作室,精修图发在电商页,配文“强迫症福音,每片都一样”,销量涨了三成,评论区全是“看着就舒服,果断下单”。
“**感不是磨掉所有褶。”林夏转动光圈环,金属的摩擦声像在磨牙,“你看这道唇纹,涂唇釉时会积成小小的阴影,像条藏着糖的沟,让人想舔一下。”他放大监视器画面,模特的唇角有颗细小的痣,像粒不小心沾在唇上的芝麻,“这颗痣是她的特征,上次拍杂志封面,读者就说‘这颗痣让人想咬一口’,P掉了就没记忆点了,跟其他口红广告没区别,谁还记着你的牌子?”他调出原片,唇峰的高光处有块细微的反光,是午后的阳光透过影棚气窗照的,“这是唇釉本身的光泽,不是后期加的,真实的光比P出来的自然,就像真糖比糖精有回味,能让人记住那股子甜。”
赵总监的指甲在平板边缘刻出白痕,西装袖口的钻石袖扣晃得人眼晕,像两颗扎人的星星:“我要的是‘一眼就想买’,不是‘研究半天像真的’!你看人家拍的口红,嘴唇像块果冻,连毛孔都看不见,跟婴儿的嘴一样,你这倒好,连唇毛都没修干净,显得多糙!”他点开收藏夹,某大牌唇釉的广告里,模特的嘴唇被P成了心形,颜色饱和度高得像块塑料,背景是渐变的粉色,连牙齿都P成了珍珠白,“这才叫视觉冲击,让人一看就想拥有,你这叫写实主义,早过时了,现在谁还看真实的东西?”
林夏的目光落在影棚最深处的铁架上,那里摆着台褪漆的哈苏相机,棕色的皮套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疤。镜头盖里夹着张泛黄的烟盒——是父亲拍的第一组商业片,1998年的老牌雪花膏,绿色的铁盒上印着朵牡丹。模特是巷口的张阿姨,当时她已经五十多了,眼角的皱纹没修,却把雪花膏拍得像块融化的月光,涂在手上的光泽柔和得像清晨的霜。去年父亲在拍白酒广告时突发脑溢血,倒下时相机还对着酒瓶,最后张照片里,酒液的波纹晃得厉害,却能看清标签上“二十年陈酿”的烫金,像父亲没说完的话:“老酒得有挂杯,好片得有褶。”
傍晚的夕阳从气窗钻进来,在背景布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根被拉长的丝带,缠在道具椅的腿上。林夏打开父亲的工作手册,牛皮封面的边角已经磨成了圆弧,摸起来像块老石头。里面夹着张1999年的报价单,纸页泛黄发脆,红铅笔标着“给老酱油拍广告,要留缸沿的霉斑,那是岁月的味,别P掉,懂的人自然懂”。某页画着个简笔画,小男孩举着玩具相机追着鸽子跑,鸽子飞起来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是六岁的林夏,父亲在旁边写着“拍东西得懂它的脾气,酱油怕晒,晒了会起沫;香水怕冻,冻了会分层;人怕假——真实的褶皱里藏着钩子,能勾住人的眼睛,勾住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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