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指甲在控制台的推子上掐出红痕时,舞台上的追光灯正第三次扫过空荡的乐池。音乐剧《长夜》的预演已经进行到第三幕,女主角的白色纱裙本该在蓝光里泛着冷雾般的光泽,但此刻控制台屏幕上的色温条卡在5600K,像道凝固的伤口。光束砸在演员肩头,把纱裙照得近乎透明,连裙撑里的钢丝都显出冰冷的轮廓。
“怎么回事?”导演的吼声透过对讲机炸响,电流声刺得人耳膜发疼,“第三号追光给我压暗两档!你想让她在光里像块反光板吗?观众是来看戏的,不是来看你炫设备的!”
林夏猛推推杆,金属杆与轨道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舞台右侧的光束骤然收缩,女主角的侧脸陷进阴影里,睫毛在鼻梁投下细碎的影子。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汗水顺着额角滴在键盘上——这套新换的数字控台是上周才调试好的,意大利制造商派来的工程师拍着胸脯保证,能精准到0.1K的色温调节,可此刻那些闪烁的参数像在嘲笑她的无能,红色的报错代码在黑色背景上格外刺眼。
后台通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技术总监老周的皮鞋碾过满地的电缆线,塑料保护套被踩出“咔嚓”的脆响。“我早说过别用这批进口设备,你偏不听。”他扒开林夏的手按动复位键,指腹的老茧刮过她的手背,“明天就要正式联排,你要是搞不定,就给我滚回道具组擦灯架。”
控制台的散热风扇发出嗡鸣,像只被困住的飞虫。林夏想起三年前刚进剧院时,老周把一盏老式聚光灯塞进她怀里,铸铁灯身烫得能烙熟鸡蛋,灯碗里还留着上一场演出的烟尘。“灯光设计不是拼设备,”他当时用抹布擦着灯碗里的灰尘,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得知道演员的睫毛在什么角度会反光,知道观众的眼泪该被哪束光照得最清楚。你看这盏灯,比你岁数都大,可它照过的女主角,眼泪掉下来都带着光。”
更衣室的铁皮柜里,泛黄的设计图上还留着老周的批注。《哈姆雷特》第三幕的灯光方案被红笔圈出,“鬼魂出场时用45度侧光,让阴影爬过演员的皱纹,每道褶子里都得藏着故事”;《茶馆》的终场灯光旁写着“暖黄加0.3秒渐暗,给观众留够叹气的时间,灯灭太快,眼泪来不及掉”。这些都是她跟着老周做助理时记的笔记,那时她总蹲在乐池里看他调灯,看光束如何像画笔般在舞台上勾勒出悲欢离合,看他用烟机制造的薄雾如何让光束显形,像一条条看得见的光的河流。
“林老师,女主角的妆发师在外面等你。”实习生小张抱着剧本站在门口,睫毛上还沾着调试烟雾机时蹭的灰,鼻尖红红的,“她说蓝光把演员的黑眼圈照得太明显了,化妆师补了三次粉都盖不住。”
化妆间的镜子前,女主角正对着补光灯皱眉,手指捏着粉扑在眼下拍打。林夏调出手机里的光谱分析图,屏幕在镜前的柔光里泛着冷光,她指着那条起伏的曲线说:“5200K的色温能中和粉底的暖调,显得皮肤通透,但你的眼线用了珠光笔,在侧光下会产生眩光,尤其是转身时——”
“我不管什么K不K的。”女演员把化妆刷拍在桌上,塑料刷柄撞得玻璃台板嗡嗡响,“明天联排要是还让我在台上像个僵尸,脸白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我就找院长换灯光师。”她的指甲划过镜子里自己的脸,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上一场《蝴蝶梦》的灯光多好,连我掉眼泪都像在发光,观众散场了还在说‘那束光把眼泪照得像碎钻’。”
林夏攥紧了口袋里的U盘。那是《蝴蝶梦》的灯光备份文件,设计是老周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个方案。他在终场用了12盏灯分层投射,暖黄的主光里掺着两束冷蓝的逆光,女主角的白裙在明暗交界线处像被撕开的月光——那是剧院公认的封神之作,也是林夏永远无法逾越的标杆。有次庆功宴,老周喝多了,拉着她的手说:“《蝴蝶梦》的光,是照着人心里的缝儿去的,那缝儿里藏着观众自己的故事。”
深夜的舞台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在通道口投下昏黄的光圈。林夏踩着梯子检查追光灯的透镜,冰凉的玻璃上沾着细小的灰尘,她用麂皮布轻轻擦拭,动作像在抚摸什么珍宝。老周留下的那盏老式铸铁聚光灯就架在侧台,灯碗里的灯丝已经烧断三次,道具组说早该报废了,但她总偷偷换上去。此刻她打开开关,橘黄色的光束穿过布满灰尘的空气,在地板上投出个摇晃的光斑,像只颤抖的手,在黑暗里摸索着什么。
“还没走?”舞台监督王姐抱着戏服经过,手电筒的光扫过满地的线缆标记,白色胶带在地板上贴出纵横交错的轨迹,像张巨大的网。“下午看到老周在门口转悠,手里还拎着你爱吃的糖糕,站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敢进来。”
林夏的手顿了顿,透镜上的灰尘被擦得干干净净,光束投射在对面的幕布上,边缘清晰得能数出纹路。她想起老周总说,好灯光要“见光不见灯”,让观众沉浸在情绪里,忘了背后还有人在操控。可现在,她连让光乖乖听话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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