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指尖悬在调音台的推子上方时,监听耳机里的电吉他失真音正像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耳膜。摇滚乐队“碎玻璃”的主唱将麦克风线缠在手腕上,声嘶力竭地吼着副歌,声波在录音室的吸音棉上撞出闷响,透过厚重的玻璃墙,震得控制室的水杯泛起涟漪。杯沿的水珠滚落,砸在调音台的推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滴没来得及擦的眼泪。
“低频再降3dB。”林夏对着麦克风说话,声音透过内部通讯系统传到录音间,视线始终没离开频谱仪上那条狰狞跳动的红线。贝斯手的音箱离鼓组太近,底鼓的泛音混进了贝斯轨,像杯清咖啡里掉进了烟灰,浑浊得让人皱眉。她转动均衡器的旋钮,试图切掉200Hz以下的杂音,耳机里却传来更刺耳的电流声——上周刚换的信号线接口没焊好,接触不良的杂音正顺着线缆爬进音轨,像群挥之不去的飞虫。
录音室的铁门被猛地推开,制作人阿Ken的马丁靴踩过满地的效果器线,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客户催着要样带,你能不能别磨磨蹭蹭?”他扯掉林夏的耳机,突如其来的噪音让她耳朵嗡鸣了好一阵。他将一杯冷掉的美式砸在调音台上,褐色的液体溅到推子上,“这乐队下个月就要发EP,你要是搞砸了,就等着去修设备间擦压缩器吧,那里的灰尘够你擦到退休。”
散热风扇的嗡鸣里,林夏盯着调音台上的划痕发呆。那道三厘米长的印记是三年前留下的,当时她还是助理录音师,给民谣歌手录吉他时,不小心碰掉了吉他背带,琴头磕在调音台上,留下这道永远的疤痕。老录音师老顾用砂纸磨了半天,说:“设备就像乐器,得带着点人的温度,太新太亮,录不出有故事的声音。你看那些老唱片,沙沙的杂音里,全是时光的味道。”
储物柜最底层的硬盘盒里,藏着她的秘密。三十七个硬盘整齐码放着,每个上面都贴着标签:“老周的二胡,2021.3.15,雨天,窗没关紧,有雨声”“小芸的童谣,2022.7.8,午后,录音间飞进一只蝴蝶”。最旧的那个硬盘外壳已经氧化发灰,像块被岁月磨旧的石头,里面是老顾退休前录的最后一段声音——清晨五点的录音室,他用铅笔敲着谱架,哼着《茉莉花》的调子,背景里有窗外麻雀的叫声,还有他自己轻轻的咳嗽声。
“林姐,主唱说他嗓子疼,想休息半小时。”实习生小郑抱着备用麦克风跑进来,额头上沾着调音台旋钮的油渍,像只刚钻进油缸的小猫,“他说刚才那遍情绪不到位,要喝冰美式开嗓,还说加冰才能让嗓子‘冷得发颤,唱出绝望感’。”
休息区的沙发上,主唱正用伏特加兑冰美式,冰块在玻璃杯里撞出脆响,像首不成调的打击乐。林夏把频谱图拍在他面前,纸张在玻璃桌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她指着低频区的波峰:“你的喉腔共鸣太靠后,A4以上的音全破了,再喝冰的,声带会水肿。到时候别说绝望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杯身上印着褪色的录音室logo,倒出半杯蜂蜜水,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光,“含十分钟,我给你调个降半音的伴奏带,不影响你的‘绝望感’。”
主唱的喉结动了动,接过杯子时手指在杯壁烫出红印,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你们这些技术员懂什么?”他灌了口蜂蜜水,含糊不清地说,“摇滚要的就是破音的劲儿,是撕裂感,你看科特·科本——”
“科特·科本的破音有胸腔支撑,你的破音是声带摩擦,根本不是一回事。”林夏按下播放键,耳机里传出上周录的demo,主唱在副歌部分的假声像根快绷断的橡皮筋,随时会断裂,“要么降调,要么换唱法,二选一。我可以帮你保留该有的粗糙感,但不能让听众听着像嗓子被砂纸磨过。”她摘下监听耳机,露出耳后贴着的隔音棉,边缘已经卷了边,“我这儿录坏的声带比你喝过的冰美式都多,不信你去问问三楼的喉科医生,每周三下午他都来给歌手做检查。”
深夜的录音室只剩下设备运行的低鸣,像台巨大的机器在平稳呼吸。林夏拆开那根接触不良的信号线,剥线钳撕开绝缘层时,铜丝断了三根,像被扯断的琴弦。她想起老顾教她焊线的样子,他总说:“焊点要像小馒头,饱满才不容易虚接。”他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镜片反射着焊枪的火光,手里的焊锡丝冒着青烟,把断线接得比原装的还结实。他还说:“接电线和接声音一样,得用心,不然电流通不过,感情也传不过去。”
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亮起的瞬间,照亮了林夏疲惫的脸。镜头里,老顾坐在轮椅上,对着麦克风咿咿呀呀地说话——去年冬天他突发脑梗,语言功能受损,只能发出单音节,像台卡壳的录音机。母亲举着手机绕到他身后,书架上摆着林夏送的录音笔,红色的录音键一直亮着,里面存着他以前录的雨声、风声、老街的叫卖声,还有林夏小时候唱跑调的《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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