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细雨斜斜掠过青瓦,林夏握着墨斗的手顿了顿。老巷深处的木工作坊里,刨花像金色的雪落在青石板上,空气中浮动着檀香与桐油混合的气息。他望着案头那截百年老榆木,树皮上天然形成的纹路宛如山峦起伏,正待雕刻的《山水屏风》设计图被雨水洇湿了边角,墨迹晕染成模糊的云影。工作台角落,父亲寄来的艾草膏药包装已经拆开,膏药的温热气息混着木料的清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墙上挂着的老座钟发出滴答声,与远处传来的隐约的电车轨道声交织。
小林!工坊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家具厂王老板踩着泥水闯进来,皮夹克上的水珠滴落在未完工的榫卯结构上,大客户要三百套新中式茶桌,全改成极简风,加金属腿,下周就要打样!他将平板电脑重重拍在工作台,屏幕上闪烁着冰冷的工业风设计图,尖锐的金属线条与几何造型刺得林夏眼睛生疼,现在年轻人就爱这种网红款,你那些老古董雕花,白送都没人要!要是完不成,这个月奖金一分没有!
林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为了还原宋代家具的素雅之美,他查阅了三个月古籍,专程去故宫临摹明代黄花梨家具的榫卯细节,甚至托朋友从云南运回带有自然瘿瘤的木料。此刻那些精心绘制的设计图,在商业需求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响,几片枯叶被风卷进作坊,落在他昨日刚完成的木梳胚体上,梳齿间还残留着未打磨光滑的木屑。他想起昨夜加班到凌晨三点,反复调整屏风上飞鸟雕刻的角度,希望能让它们看起来更灵动。
三年前从美院家具设计系毕业时,林夏的毕业设计《生长》轰动校园。他将废弃的老门板与新生藤蔓结合,创作出会的家具,当阳光穿透镂空的木纹,藤蔓的影子在墙面摇曳生姿,一举拿下全国大学生工艺设计金奖。领奖台上,他对着掌声发誓:要让每一块木头都诉说自己的故事。那时的他,在工作室里贴满明清家具图鉴,坚信传统木艺能在现代绽放新生。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出满意的榫卯结构时,兴奋地给父亲打视频电话,父亲脸上骄傲的笑容。
现实的打磨却比砂纸更粗糙。为了留在这座城市,他入职了本地最大的家具厂,流水线生产的轰鸣声很快碾碎了他的理想。他的工作变成在CAD软件上调整千篇一律的家具尺寸,监督工人将机器雕刻的花纹贴在廉价板材上。最讽刺的一次,他设计的一款带有传统束腰结构的书桌,被改成了四四方方的板式家具,唯一保留的雕花,成了电脑生成的塑料贴片。车间里刺鼻的胶水味混合着木屑粉尘,常常让他在深夜咳嗽不止。有一次连续加班一周后,他在操作机器时差点发生意外,虎口被木屑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你爸在山上砍树摔了,腿骨裂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医生说要静养,家里的活儿......消息未读完,车间主任的怒吼从对讲机传来:林夏!2号流水线的雕花机又卡了,赶紧来修!要是耽误了进度,扣你双倍工资!他擦了擦手,工装裤上沾着的木屑簌簌掉落,仿佛他正在流失的创作热情。转身时,后腰撞上堆放在角落的板材,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在伐木时也曾受过伤,却只是简单包扎后又继续干活。
深夜的出租屋,林夏蜷缩在堆满设计稿的角落。台灯下,父亲寄来的草药膏散发着苦涩气息,与他身上的木屑味混在一起。电脑屏幕蓝光闪烁,他正在修改第18版茶桌设计图,传统的罗锅枨结构被替换成冰冷的不锈钢支架,榫卯连接改成了螺丝钉固定。抽屉深处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十七岁的他站在老家的老槐树下,手里捧着用树枝削成的木剑,笑得灿烂。照片边缘已经卷起毛边,就像他逐渐模糊的初心。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听见楼下夜市的喧闹声,却无心关注。
转机出现在一个雪夜。民宿设计师苏棠找到他,希望为莫干山的竹隐山居设计全套家具。林夏被对方让自然与匠心对话的理念打动,推掉厂里三个加急订单,带着工具箱住进了深山。他踏雪寻找合适的木料,在竹林里记录风过竹梢的声音,甚至跟着老匠人学习失传的竹丝镶嵌工艺。当他把第一把用老竹根雕成的茶椅摆在悬崖边的露台上,苏棠眼中的泪光让他重拾久违的感动。那些日子,他与木料为伴,双手被木刺扎得满是伤口,却甘之如饴。他会在清晨去看露水打在木头上的样子,在深夜借着月光雕刻,感受木头在手中逐渐成型的喜悦。
然而当项目完成70%时,投资方突然介入。这些破木头太土气!新上任的经理指着设计图嗤笑,必须加大理石台面,金属拉丝装饰,做成ins网红款!林夏据理力争,从木料的纹理讲到榫卯的智慧,却在第二天收到调岗通知——去流水线当质检员。雪粒子打在车间的铁皮屋顶上,他抚摸着被强行改成现代风格的木床,听着电锯切割老木料的刺耳声响,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倒塌。那天深夜,他独自坐在堆满边角料的仓库,看着月光透过气窗洒在木头上,无声地流了泪。他想起大学老师说过的话:木艺是有灵魂的,失去了灵魂,就只是一堆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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