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那枚赤羽木牍,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日夜灼烫着楚默的神经。六百石的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甚至连绝望都变得奢侈——那需要力气,而他已筋疲力尽。
最初的几天,他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浑浑噩噩。每日依旧点卯,坐在空荡的官署里,对着空白的简牍发呆。县令避他如蛇蝎,同僚看他如瘟神,无人与他交谈,无人给他指令。时间在死寂中黏稠地流淌,每一刻都是凌迟前的等待。
然而,官仓的空虚,如同一个巨大的创口,其恶果并不会因个人的麻木而延迟显现。它开始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方式,腐烂、发臭,最终弥漫至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是从市集开始的。
楚默如同被某种自虐的冲动驱使,开始机械地、每日一次地踱向那条曾经还算热闹的市街。最初的变化是细微的。粮店并未关门,但柜台后那些曾经堆满粟米、稻谷的围屯,肉眼可见地变得低矮、稀疏。店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警惕和冷漠。价格牌上的墨迹每日都在更改,数字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向上蹿升。
“粟米一斗,百二十钱?”楚默看着那仿佛是天方夜谭的数字,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依稀记得月前不过二三十钱一斗。
店主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用麈尾拂着空荡荡的柜台,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就这个价,爱买不买。明日……怕是这个价也没了。”
楚默默然。他看到几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短褐的平民,在店门口徘徊了许久,伸着脖子看清价格后,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嗫嚅着,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得像被抽掉了脊梁。
又过了两日,粮店门口连价格牌都撤了。店门半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碾碎的米糠和飞扬的尘土。
“没粮了,真没了。”店主蹲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街面,“官仓没粮,外面的粮道也断了,听说到处都在打仗,抢粮……俺这点本钱,撑不住喽。”
楚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市集并未因粮店的萧条而冷清,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病态的“繁荣”。售卖各种替代品的地摊如雨后菌菇般冒了出来。
有卖各种干瘪野菜、粗糙树根、带着泥巴的不知名块茎的。有卖磨得极其粗糙、掺杂了大量沙石麸皮的“混合面”的。甚至有人将原本用于喂牲口的豆粕、酒糟拿出来,标上不低的价格售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腐烂和尘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讨价还价声变得尖锐而短促,人们的脸上普遍带着一种焦灼和戾气。为了一小捆发黄的野菜,两个妇人可以厮打得头发散乱,咒骂声刺耳难听。往日里常见的熟食摊子早已不见踪影,连卖柴薪的樵夫都少了——城外附近的林子,但凡能入口的东西,都快被扒光了。
楚默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离开市集,如同鬼使神差般,拐进了那些更为狭窄、肮脏、污水横流的闾左陋巷。
这里的景象,才是真正的地狱图景。
低矮的土坯茅屋大多门窗紧闭,死气沉沉。偶尔有门吱呀一声推开,出来的多是面黄肌瘦、眼神茫然的孩童,挺着因营养不良而肿胀的肚子,肋骨根根凸出,像一群小小的、行走的骷髅。他们看到楚默这个穿着吏服的生人,眼中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小兽般的惊恐,迅速缩回门后。
巷口,一个老人靠着斑驳的土墙坐着,头深深垂下,花白的头发枯槁如乱草。一个看起来是他儿子的中年男子,正试图将一碗几乎是清可见底、飘着几片烂菜叶的糊糊喂到他嘴边。老人嘴唇翕动,却连吞咽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进碗里,没有激起丝毫涟漪。那中年男子眼神麻木,动作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早已注定的仪式。
更深的巷子里,隐约传来妇人压抑的、断续的哀哭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人心。那哭声里蕴含的绝望,比市集上的喧嚣打骂更令人窒息。
楚默不敢再往前走。
他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寒意。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负罪感,混合着无力的悲悯,像冰冷的淤泥,堵塞在他的胸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
是他……是他亲手打开了官仓,送走了最后一点可能平抑粮价、赈济灾荒的粮食。虽然是被逼无奈,虽然他自己也命悬一线,但那结果,却实实在在地压在了这些最卑微、最无助的人身上。
“狗官……”
一声极轻微、却充满刻骨恨意的咒骂,像毒蛇的信子,从旁边一扇虚掩的门缝里钻出来,倏地钻进楚默的耳朵。
他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望去。
门缝后,一双充满血丝、饱含怨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楚默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眼睛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他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狼狈地避开了那道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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