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口那场由一釜麸皮粥引发的、短暂而丑陋的骚乱,最终是如何平息的,楚默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踉跄着缩回了那间阴暗的官署,重重关上那扇破门,仿佛能将门外所有的哭嚎、咒骂、绝望以及他自己那点可笑的、破碎的“善心”都隔绝在外。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战栗。官署内死寂的空气包裹着他,与门外的喧嚣形成令人心悸的对比。
脸上、衣襟上,那些早已冰冷的、黏腻的糊糊残渣散发着酸腐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方才的愚蠢和狼狈。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拭着脸颊,皮肤被粗布磨得生疼,但那污秽的感觉却仿佛已渗入毛孔,再也擦不掉。
“嗬……嗬……”他发出几声干涩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苦笑。
拯救?慈悲?
在这**裸的、吞噬一切的饥饿面前,这些词变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他那点微薄的俸禄,那釜连猪食都不如的麸皮粥,非但不是救赎,反而像是一滴冷水滴入滚烫的油锅,瞬间炸裂,溅起的油星只会烫伤更多靠近的人。
他所谓的“做点什么”,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用一场徒劳的、甚至带来反效果的表演,来欺骗自己那颗正在被负罪感啃噬的心,告诉自己并非全然冷血。
可笑。
可悲。
他瘫坐在冰冷的席子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间。门外世界的一切声音渐渐模糊、远去,并非真的消失,而是被他强行屏蔽。他沉浸在一片自我的、冰冷的黑暗里,只想就这样一直待下去,直到最终的审判降临,或者直接饿死、腐烂在这里。
然而,身体的需求,以及那枚案上赤羽木牍所代表的、冰冷的现实,并不允许他长久地沉溺于这种自闭式的麻木。
饥饿感,如同一条狡猾而顽固的毒蛇,开始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噬咬他的胃囊。
起初只是隐隐的、熟悉的空虚感。他试图忽略,用更深的蜷缩来对抗。但很快,那空虚感变成了明确的、一阵阵收缩的钝痛,伴随着胃液灼烧的不适。
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
之前一直处于高度紧张、恐惧和绝望的精神压力下,身体的本能需求被暂时压制。如今,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或者说彻底)松弛,最原始的生存**便开始抬头。
官署里没有任何吃食。角落里只有半瓮浑浊的、带着泥腥味的凉水。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水瓮边,用瓢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暂时填充了胃部的空间,压下了些许灼烧感,但很快,更强烈的、因为冷水刺激而加剧的饥饿感报复性地涌了上来,甚至带来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
他必须弄到吃的。
这个念头简单而直接,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艰难。
官仓已空。市集无粮。他那点可怜的俸禄也已换成了那场灾难性的麸皮粥。
他能去哪里?
像外面的饥民一样,去剥树皮?去挖草根?他甚至不知道哪些树皮草根可以入口而不至于立刻被毒死。
去找县令?那个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上级,会给他一口吃的吗?恐怕只会换来更多的羞辱和嘲讽。
去找那个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老吏?对方大概率会哭穷,然后像躲瘟神一样迅速避开。
楚默扶着墙壁,感到一阵阵虚弱的眩晕。饥饿剥去了他最后一层伪装,将他打回最原始的状态——一个濒临饿死的、孤立无援的个体。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以如此具体、如此切身的方式逼近。不是被刀剑斩杀,不是被军法处置,而是更缓慢、更折磨人的……饿死。
这种威胁,远比司马校尉的怒斥和项王的军令更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它来自内部,无法抗拒,无法辩驳。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
他喘着粗气,目光在空荡的官署里疯狂扫视,试图找出任何可能换取食物的东西。
案几?竹简?笔墨?这些公家之物,偷窃变卖是重罪,而且在这年月,谁又会要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身代表着他卑微身份的、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还有腰间那块小小的、木质、刻着名字和职位的腰牌。
或许……这身皮,还能值点钱?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极致的屈辱。但饥饿的绞痛很快将那点屈辱碾碎。
他咬了咬牙,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稳了稳身形,脱下那件外层的吏服,仔细叠好(尽管上面还沾着污渍),又将腰牌取下,攥在手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街道比之前更加萧条死寂。之前的骚动似乎耗尽了人们最后的气力,只剩下绝望的死沉。偶尔有面无人色的人影蹒跚走过,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都已失去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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