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忘川的晨光依旧柔和,透过轻纱般的灵雾,洒在蜿蜒小径与静静流淌的河面上。幽砚如常前往喵居,悉心照料了麒麟麟儿。许是昨日阳世之行的兴奋未褪,又或是心中惦记着那套即将呈给曹雪芹的《红楼梦》,她动作格外轻快,连麟儿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绕着她撒欢更甚。
照料完毕,幽砚快步返回桃源居。谢珩已在书房等候,那青布书囊静静置于案头。见她回来,谢珩微微颔首,提起书囊,道:“走吧,莫让雪芹先生久等。”
曹雪芹的居所“悼红轩”位于忘川一处僻静河湾,与司马迁的“史笔斋”相距不远。竹篱茅舍,看似简朴,却自有一股风流雅致。院中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簇拥枝头,微风过处,落英缤纷。尚未进门,便听得院内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如泣如诉,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缠绵与空灵。
谢珩轻叩柴扉,笛声戛然而止。片刻,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着月白绫缎长衫的年轻公子,外罩一件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腰间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戴着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其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神情中略带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但通身的气派,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清华雅致,恰似那书中的怡红公子走了出来。正是曹雪芹。
见到谢珩与幽砚,曹雪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润的笑意,拱手道:“谢使君,幽砚姑娘,今日怎得有暇光临寒舍?快请进。”声音清朗,如玉磬轻击。
二人随他入院。小院布置得极为精心,墙角植芭蕉,窗下养幽兰,石桌上设着笔砚,一旁还搁着方才吹奏的紫竹洞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花香。
分宾主落座后,谢珩也不多寒暄,直接将那青布书囊置于石桌之上,开门见山道:“雪芹先生,前日所托之事,幸不辱命。此乃我等往乾隆五十八年北京琉璃厂寻得的《红楼梦》全本,系萃文书屋活字印行,后续四十回乃高鹗先生所补。请先生过目。”
曹雪芹闻言,那双宛若秋水的眸子骤然亮起,仿佛投入了星子。他伸出修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上那蓝布函套。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纠缠他生前身后无数时日的瑰丽而悲凉的梦。
“有劳使君……费心了。”他声音略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深吸一口气,他解开函套,取出了第一函书册。封面“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几个字映入眼帘,他目光凝注片刻,方才缓缓翻开。
起初,他翻阅的速度颇快,似是在重温旧梦,唇角不时泛起一丝了然而复杂的微笑,或是对某些精妙处无声的赞许。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翻页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又仔细看了几页,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明显的困惑与一丝疑虑,看向谢珩:
“使君,此书……前面这八十回,确是我《石头记》的骨架脉络,人物情节大抵不差。然而……这字句之间,似乎……与我当日灯下疾书、增删五次之稿,颇有出入。有些诗词判词,似是而非;某些细节铺陈,亦觉隔了一层。譬如这‘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其中关窍,似乎隐去了许多,与我当初构想,不尽相同……”
一旁的幽砚听得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曹雪芹竟能敏锐至此,连自己原着与后世流传版本的细微差别都能察觉!她不禁也好奇起来,这“重抄本”究竟改动了哪些地方?
谢珩神色不变,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从容解释道:“先生明察秋毫,所言不差。先生生前,《石头记》多以手抄本形式流传,其间难免有抄手笔误、臆改,乃至因避讳等原因主动删削。后世刊印,尤其是这程高本,为求流通,更是对前八十回进行过一番整理甚至改动,已非先生原稿之纯粹面貌。此本前八十回,亦是经过这般‘处理’后的文本,与先生记忆中的‘原本’存在差异,实属正常。”
曹雪芹听罢,默然片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恍然与淡淡的怅惘,随即释然一笑,如风吹皱一池春水:“原来如此……是了,是我执着了。稿本漂泊,传抄易误,能得此大体框架留存,已属不易。既非原貌,便不强求了。”他将手中的书册轻轻放下,目光转向那厚厚的几函书,“我真正挂心的,是那‘身后’之事,是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后,诸芳离散,宝玉……他们终究走向了何方。”
说着,他直接翻到了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目光一凝,整个人便沉浸了进去。
谢珩与幽砚不再出声,静静坐在一旁。院内唯有风吹海棠的簌簌声,以及书页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响。时光在曹雪芹专注的阅读中悄然流淌。他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又轻轻摇头,表情随着书中人物的命运起伏而变幻。阳光透过海棠花影,在他华美的衣袍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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