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当文渊阁外那几株老槐树再次缀满新绿,继而浓荫如盖时,时光已悄然滑入了嘉靖四十三年的初夏。
这一日,谢珩如同过去近两年的每一个清晨一样,踏入文渊阁那幽深静谧的配殿值房。所不同的是,今日他从书库请出的,是“子部·杂家类”最后几函编号的卷册。当最后一页桑皮纸上的墨迹,被他以工整无比的馆阁体誊录于宣纸之上,同时,神识深处那方浩瀚无垠的“玉简”也轻轻一震,将最后一段信息完美镌刻、补齐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感,如同静水深流,缓缓漫过他的心田。
完成了。
自永乐元年开始编纂,汇集天下文脉的旷世巨着《永乐大典》,其全部内容,此刻已一字不差、一笔不漏地,存在于他的神魂之中。这超越凡俗的“抄录”,耗时近两载,耗费心神无数,终于在此刻,功德圆满。
他轻轻合上手中沉重的楠木夹板,将那最后一函书册与刚刚完成的手抄本并排放在书案上。值房内光线昏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周遭是熟悉的墨香与沉寂。没有激动人心的宣告,没有旁人的见证,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何等艰巨的任务,已然达成。
他静坐了片刻,感受着神魂中那部完整“大典”的沉甸甸的分量,以及一种久违的、目标达成后的松弛感。旋即,他收敛心神,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书案,将笔墨纸砚归位,如同过去无数个散值的时刻一样。
次日,谢珩并未再去文渊阁,而是径直前往翰林院,求见了掌院学士,并递上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乞休疏”。疏文用语恳切,言及自己自入翰苑以来,蒙皇恩浩荡,得预编修《永乐大典》之盛事,深感荣幸。然近年来殚精竭虑于典籍校勘,夙夜匪懈,以致旧疾复发(虚构一无关紧要的病症),精神耗损,体力难支,深恐贻误公务,有负圣恩。故而恳请陛下准予辞官,返乡调理。
这道奏疏很快经由翰林院呈递内阁,继而摆上了皇帝的御案。嘉靖帝对此等微末官员的请辞,大抵不会过多关注,尤其谢珩在疏中提及是因编修《永乐大典》而积劳成疾,更显其“忠勤”,朱笔一挥,便准了所请,并依例给予了少许赏赐以示抚慰。吏部随之办理了相应的致仕文书,注销官籍。整个过程,在庞大的帝国官僚机器中,并未激起丝毫涟漪。
当谢珩拿着那封准予致仕的文书回到家中,将其递给沈清漪看时,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些许茫然的神情。她虽不懂官场,却深知夫君这两年为那部“大书”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见他终于决定放下,心中首先是松了一口气。
“夫君……我们不留在京城了吗?”她轻声问道,目光扫过这处他们亲手修缮、经营了近三年的宅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浸透着她的汗水与回忆。
“不留下了。”谢珩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而坚定,“京城虽好,非久居之地。我已辞去官职,此间事了,我们回应天府可好?那里气候温润,市井繁华,胜于北地苦寒。”
沈清漪对北京唯一的留恋便是这个家,但既然是夫君的决定,且是回到她更为熟悉的南方,她立刻便点了头,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期待:“好,我们都听夫君的。应天……确实比这里暖和多了。”
既已决定离去,便需处理京中产业。谢珩通过牙行,很快便将金城坊胡同的这处宅院转手售出。买家是一位南来的富商,看中了这宅院的位置与格局。交割那日,沈清漪里里外外走了好几遍,摸着那新糊的窗纸,看着那已开始挂果的葡萄架,还有墙角那几株她亲手栽下的、已然盛放的月季,眼中满是不舍。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他们的衣物、书籍、以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仔细打包好。
临行前,谢珩分别去拜访了陈老先生与徐阶。
陈老先生听闻谢珩辞官,颇感意外,连道可惜。“谢相公年轻有为,学问正值精进之时,何故急流勇退?翰苑清贵,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啊!”老者痛心疾首,在他看来,谢珩此举无异于自毁前程。
谢珩只是淡然一笑,拱手道:“多谢老先生厚爱。只是晚生才疏学浅,近来又感身心俱疲,恐难当重任,故而思之再三,决意返乡耕读,恬淡度日,亦不负圣贤教诲。”他将理由归于身体与心性,显得超脱而无奈。
陈老先生见他去意已决,知难以挽留,只得长叹一声,赠了他几句“保重身体”、“来日方长”的勉励之语,语气中充满了惋惜。
再见徐阶时,这位次辅大人的反应则更为微妙。他在书房接见谢珩,神色平静,目光却带着审视。
“谢庶常……不,如今该称谢先生了。”徐阶缓缓开口,“听闻你因疾乞休,老夫甚为挂念。可是在文渊阁修书,过于辛劳所致?”他话语中带着关切,眼底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谢珩在《永乐大典》编修期间的表现,他是知道的,勤奋异常,如今功成身退,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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