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文渊阁檐下悄然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润的痕迹,旋即又被风吹干,周而复始,倏忽间便是一年。
嘉靖四十一年在谢珩日复一日的伏案抄录与沈清漪柴米油盐的悉心经营中,悄然滑向了末尾。对于谢珩而言,这一年的核心,便是那座森严肃穆的文渊阁,以及其中浩如烟海的《永乐大典》。
他的工作已然形成了固定的章法。每日清晨,在宫门初启的钟声中踏入皇城,穿过重重宫禁,进入那座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岁月尘埃的殿阁。在宦官沉默的注视下,请出指定编号的书函,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解开黄绫,翻开楠木夹板,那沉睡的典籍便在他眼前苏醒。
他负责的“子部·杂家类”卷帙浩繁,内容光怪陆离。有时是某位前朝隐士记录的海外奇谈,风物志异;有时是早已失传的工匠技艺图谱,机关巧构;有时是释道两家的修行笔记,玄奥符箓;更有大量民间方技、医卜星相、乃至饮食服饰的琐碎记载。这些文字,如同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珍珠,被《永乐大典》这根巨线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细密的古代知识宇宙。
谢珩便在这宇宙中徜徉,或者说,跋涉。他端坐于值房那张宽大的书案后,身姿如钟,目光如炬。手腕悬停,指节稳定地控着笔管,狼毫笔尖在特制的宣纸上留下清晰而匀称的墨迹。他抄录的速度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恒定,不快不慢,仿佛不受任何外物干扰。馆阁体要求极严,横平竖直,撇捺勾挑皆有法度,不能有丝毫个人意气。这对寻常士子而言是枯燥的束缚,于他却是完美的伪装。
无人知晓,在他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正进行着另一场更为宏大、更为精细的“抄录”。神识如无形的触须,轻轻拂过书页上的每一个字符,每一道笔划,甚至纸张的纤维肌理、墨色因年代久远而产生的微妙变化,都被他一丝不差地汲取、解析,而后在他神魂深处那方无形的“玉简”上,同步镌刻下一个完全相同的“镜像”。这个过程消耗心神,但他掩饰得极好,唯有在偶尔停下笔,指尖轻揉眉心时,才会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盛夏时节,值房内闷热难当,冰盆里那点冰块带来的凉意很快便被墨的热气和自身的体温驱散。汗水会顺着额角滑下,有时几乎要滴落在纸页上,他需得极为小心地避开。严冬来临,寒风从窗隙钻入,磨墨的水盂边缘甚至会结起薄冰,手指冻得僵硬,呵出的白气在笔尖萦绕。但他执笔的手依旧稳定,落在纸上的字迹,与春日秋日并无二致。
这一年,他手抄的副本,已累积了厚厚一摞,整齐地码放在翰林院分配给他的那个小书柜里,覆盖了“杂家类”数个千字文编号的卷册。而他神魂中的“镜像”,其涵盖的范围,更是远超手抄本数十倍。这是一个缓慢却坚定无比的过程,如同水滴石穿,需要的是超越常人的耐心与定力。
然而,无论白日里在文渊阁经历何等的辛劳与耗费,每当暮色四合,他踏着京城傍晚的市井喧嚣回到金城坊胡同时,心中那份因孤寂工作而产生的滞涩感,便会悄然融化。
沈清漪总是能精准地掌握他归家的时辰。有时他刚推开院门,便能闻到灶间飘出的饭菜香气;有时她会坐在葡萄架下,就着最后一缕天光做着针线,听到门响,便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如同春日暖阳般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
“夫君回来了。”她的话语总是这般简单,却带着能抚平一切倦意的温暖。她会自然地接过他手中或许沾了墨渍的书袋,为他拂去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拉着他的手,走进被灯火映照得温馨明亮的堂屋。
饭菜早已备好,虽不奢华,却都是他平日里多吃几口的菜式,且总能变着花样。她知道他抄书耗神,会特意炖些滋补的汤水;见他夏日归来衣衫被汗水浸湿,会早早备好温水手巾;冬日见他指尖冰凉,便会用自己温热的双手握住,轻轻揉搓,或是将一个暖手的小铜炉塞进他手里。
饭桌上,她会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日的琐事:巷口新开了家豆腐坊,豆腐格外嫩滑;隔壁陈老先生家的小童今日又来送了些时鲜果子;她将夫君的旧衫改短了些,穿着更利落;或是她跟着市集上一位大娘新学了一道小菜的做法……
谢珩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含笑颔首,或简单点评一两句。这些充满烟火气的琐碎,与他白日里面对的那些沉寂了数百年的古老文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宁。他不需要在她面前谈论经史子集,不需要掩饰神魂的疲惫,只需做最简单的自己。
饭后,若是天气晴好,两人便会坐在院中。夏夜纳凉,谢珩会指着星空,告诉她一些简单的星宿名称和传说;秋夜赏月,他会吟诵几句应景的诗词,细细为她讲解其中的意境;冬夜围炉,他会将她冰凉的双足拢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两人共享一床厚厚的绒毯,听着炭火的噼啪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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