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续既备,只待吉期。嘉靖四十一年的春闱,定于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连考三场。随着考期临近,整个北京城,尤其是各省会馆及士子聚集的南城一带,气氛愈发凝重。空气中仿佛都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往来士子们脸上,少了几分平日的闲适风雅,多了几分临阵的紧张与肃穆。
谢珩依旧每日在云来客栈那间小小的客房里,或翻阅书卷,或闭目养神,神情平淡得仿佛即将到来的并非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抡才大典,而只是一场寻常集会。唯有在目光掠过正在灯下为他最后检查考篮的沈清漪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沈清漪却是将全部的担忧与期盼,都化为了无声的行动。考篮里的每一样物事,她都反复查验。笔是簇新的湖笔,锋颖圆健;墨是上好的徽墨,黝黑轻坚;砚是那方随身多年的端溪小砚,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一叠叠的卷纸、草稿纸,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甚至那三枚充作饭食、不易腐坏的北方硬面饽饽,她也用干净的细布包了又包。炭薪、蜡烛、号帘(用于遮挡号舍门洞的布帘)……凡士子允许携带之物,无一不备,无一不精。
二月初八,夜,北风卷着细雪,敲打着客栈的窗棂。子时刚过(约凌晨一点),远处皇城方向隐约传来净街的梆子声,继而,贡院所在的城东方向,三声号炮轰鸣,沉重而肃穆,穿透风雪夜色,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翘首以待的士子耳中。
“封——龙——门——了——” 更夫拉长了嗓音的呼喊,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严。
谢珩起身,穿上沈清漪早已备好、用炭火细细烘暖的厚实棉袍。沈清漪将沉甸甸的考篮递到他手中,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嘱咐:“夫君……一切小心。”
谢珩接过考篮,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静如古井,却仿佛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放心,等我回来。”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即转身,推开房门,汇入了客栈外那片提着灯笼、沉默涌向贡院的人流之中。
夜色浓重,风雪未歇。从云来客栈到贡院,数里长的街道上,早已被士子、仆从、车马以及维持秩序的兵丁衙役填满。灯笼火把连成一片摇曳的光河,映照着无数张或年轻或沧桑、或紧张或亢奋的脸庞,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茫茫雾气。无人高声喧哗,只有杂沓的脚步声、车轮碾过冻土的辚辚声、以及兵丁偶尔的呵斥声,交织成一股压抑而宏大的前奏。
谢珩随着人流,如同溪流中的一滴水,缓缓移向那座巍峨肃穆的“龙门”。贡院门前广场,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兵丁林立,甲胄鲜明,气氛森严。士子们按照所属省份,排成数列蜿蜒的长队,等待着决定命运的第一关——搜检。
搜检之严,远胜乡试。设有专门的“搜检官”与如狼似虎的衙役。所有士子均需解开发髻,披散头发,脱去鞋袜,甚至单衣也要提起至胸腹,任由衙役仔细摸索检查,以防发髻、衣缝、鞋底夹带片纸只字。考篮被彻底倾覆,每块糕点都被掰开揉碎,砚台被倒空查验夹层,笔管也要探看是否中空藏匿。若有形迹可疑、或夹带被获者,立即剥去衣冠,戴上枷锁,拖出队伍,不仅当场取消资格,还需枷号于贡院门前示众,甚至追究保人责任。一时间,呵斥声、求饶声、衣物窸窣声、物品落地声不绝于耳,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轮到谢珩时,他面色平静,依令而行,动作从容不迫。衙役见他气度沉凝,不似奸猾之辈,动作虽依旧粗鲁,却并未刻意刁难。仔细检查过他散开的长发、单薄的衣衫以及考篮中每一件物品后,挥手示意通过。
搜检之后,是“识认”。由之前作保的同乡京官或资深举人再次确认考生身份,防止冒名顶替。接着,士子们根据之前领取的号牌,在号军(负责考场秩序的军士)的指引下,鱼贯进入那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号舍区。
号舍,又称“号房”,位于贡院东西两侧长长的巷弄中,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每一间都极其狭小逼仄,高不过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仅容一人勉强转身。舍内无窗,唯有朝巷弄一侧开一高窗透气,门前悬挂油灯一盏。舍内只有上下两块木板,可拼凑成床,白日则将上板取下,与下板组合成桌案以供书写。时值寒冬,号舍内阴冷潮湿,墙壁上甚至可见冰霜凝结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墨臭、霉变以及前人留下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谢珩找到自己的“东文场,寒字拾柒号”舍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薄如纸板的木门,走了进去。他略一打量,便将考篮放下,先取出号帘挂上,略遮风寒。然后,他拂去板上的浮尘,盘膝坐在冰冷的木板上,闭目调息,静候考试开始。周遭传来其他士子安置物品的声响、压抑的咳嗽声、乃至因环境恶劣而发出的低声抱怨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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