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茶事案 第58章 裂隙通幽遇故痕

裂缝深处，黑暗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几乎吞噬了一切光线，唯余听觉与触觉被无限放大。

海水亿万年的侵蚀，将岩壁打磨得湿滑冰冷，遍布尖锐凸起和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幽冥的缝隙。

空气污浊不堪，沉重地压在胸口，混合着浓重的海腥、腐烂海藻的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万古岁月的陈旧铁锈气味，吸入肺中都带着颗粒感的涩意，令人呼吸不畅，头晕目眩。

赵令渊背负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林素问，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负山而行。

脚下的路变幻莫测，时而是没过脚踝、冰冷刺骨的积水，寒意直透骨髓；时而是堆满松动碎石、一不小心就会滚落深渊的陡峭斜坡；时而需要侧身费力地挤过仅容一人贴面通过的狭窄隘口，粗糙的岩壁刮擦着衣衫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林素问虽体态轻盈，但那副“缚龙锁”的冰冷金属不时磕碰到嶙峋岩壁，发出“磕哒”细微却在此地如同惊雷般令人心惊的声响，在绝对死寂的黑暗中传出老远，每次都让赵令渊心头一紧。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她身体的温度似乎在缓慢且不稳定地回升，呼吸也变得时而急促浅短时而微弱欲绝，显然方才那番刮骨剜心般的剧痛折磨与之后的仓促颠簸逃亡，极大地加剧了她的伤势，正在不断侵蚀她本就微弱的生机。

孩子们紧随其后，最大的那个男孩约莫十来岁，咬着牙，脸上混着泪水和污泥，一手紧紧牵着两个更小些、吓得浑身发抖的妹妹，跌跌撞撞地跟着。

极致的恐惧压倒了身体的疲惫，他们不敢哭出声，只能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和粗重凌乱的喘息。

脚下不时打滑，“噗通”摔倒在水洼或石头上，又很快被同伴或闻声回身的赵令渊用空出的手奋力拉起来，来不及安慰，只能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向前艰难挪动，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冰冷的泥浆。

身后洞穴方向的厮杀声、金铁交鸣声早已听不真切，被重重曲折的岩壁和漫长的距离彻底隔绝。这死一般的寂静反而让人的心弦绷得更紧，几乎要断裂——兰澈与澜澈能否成功脱身？他们是否安全？方才的激战是否会引来更多、更可怕的追兵？而前方这条看似永无尽头的黑暗裂缝，究竟通向何方？是绝路，还是另一处绝境？

赵令渊强迫自己收敛所有纷乱杂念与担忧，将残存无几的精神力高度集中于双耳与对危险的直觉感知上，努力辨认着空气中那几乎不存在的微弱气流流动，以此判断方向。

裂缝并非笔直，而是如同迷宫般蜿蜒曲折，时而分出数条岔路，每一条都散发着相同的黑暗与未知。他只能凭借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对“生路”的感应，选择那似乎有丝丝缕缕新鲜空气来源的路径。腹内“冰焰朱果”的药力仍在缓慢散发，如同暗夜中的一点余烬，支撑着他近乎枯竭的体力与意志，但也仅能维持他不至于立刻倒下而已，经脉依旧空空荡荡。

如此这般，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不知行进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一个时辰，时间失去了意义。

就在赵令渊感到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意识都因极度疲惫与精神透支而开始模糊、出现幻听之时，前方那个牵着他衣角引路的大男孩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惊惧的惊呼，脚下猛地踩空，小半个身子瞬间滑向一侧深不见底的缝隙！

“小心！”赵令渊心脏几乎骤停，急忙回身，用尽力气一把抓住男孩冰冷的手腕，猛地将他拽了回来，两人同时踉跄着撞在湿滑的岩壁上，碎石簌簌落下。

“谢……谢谢……”男孩吓得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前……前面……下面……好像有光……蓝色的……”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黑暗深处某个方向，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赵令渊强稳住身形，凝神屏息，顺着男孩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在仿佛永无止境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尽头，极细微地，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

那光芒稳定而冰冷，毫无温度，绝非火炬或油灯，倒像是……某种能够自行发光的奇异苔藓，或是深埋地底、蕴含能量的晶石？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火苗，瞬间点亮了几乎被黑暗和绝望吞噬的心田。

赵令渊精神微微一振，低声道：“跟紧我，抓紧彼此，千万小心脚下，别再踩空了。”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他们朝着那点微弱的、却可能是唯一指引的幽蓝光芒，更加小心地艰难挪去。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锈蚀味和霉味越发浓重刺鼻，甚至还隐约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类似硝石燃烧后的焦糊味道，仿佛很久以前这里曾发生过剧烈的爆炸。

脚下的积水也越来越深，逐渐漫过小腿肚，冰冷的海水浸泡着伤口和疲惫的肌肉，带来刺骨的疼痛和麻木。

正行走间，忽闻身后传来窸窣异响。赵令渊心头一凛，急忙示意孩子们噤声，侧耳细听。

那声音似爪牙刮擦岩石，又似湿重之物拖行，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不好！”他暗叫一声，将林素问往上托了托，低喝道：“快走！”话音未落，数条黑影已自后方黑暗水洼中猛地窜出，直扑最后方的那个小女孩！

那东西形似巨蜥，却无目无鼻，浑身覆盖着黏滑漆黑的鳞甲，一张裂至颌骨的大口布满森森利齿，散发着浓烈的腐臭。

女孩吓得呆立当场，连尖叫都发不出。

千钧一发之际，赵令渊反手抽出腰间短刃——那不过是寻常防身的匕首，与军中制式相差甚远——运起残存内力，猛地掷出！

“噗”的一声，短刃精准地没入那怪物颈侧，墨绿色的腥臭血液喷溅而出。

怪物发出一声嘶哑怪叫，攻势稍缓。

然而更多黑影从水中涌出，竟有五六只之多！

它们显然久居这黑暗水道，嗅觉听觉极其敏锐，被血腥味激得狂性大发。

赵令渊将林素问小心倚靠岩壁，急道：“躲到我身后！”随即捡起地上一根枯朽兽骨，横于身前。

一怪当先扑至，他侧身闪避，骨棒狠砸其颅，竟发出金石交击之声！

那怪物吃痛，长尾横扫，劲风扑面。

赵令渊内力空虚，不敢硬接，踉跄后退，脚下积水四溅。

另一怪趁机自侧面偷袭，利爪直掏他肋下！

危急时刻，那大男孩竟鼓起勇气，抓起一块锐石，尖叫着砸向怪物爪臂。虽无力道，却扰其心神。

赵令渊得此空隙，猛吸一口气，体内冰焰朱果残余药力被生死危机激发，一股微热自丹田升起，贯于臂膀，竟将那兽骨当做长枪使出一记“崩”字诀，直刺怪眼——虽其无目，却是头甲薄弱之处！“咔嚓”一声，骨棒前端崩碎，那怪物却也惨嚎着翻滚后退。

剩余怪物稍显迟疑，环绕嘶吼，不敢立刻上前。

赵令渊气息紊乱，喉头腥甜，心知已是强弩之末。

他迅速瞥了一眼那幽蓝光芒，不过十余丈距离，却仿佛天堑。

“走！”他低吼一声，护着孩子们且战且退。所幸那些怪物似乎忌惮蓝光区域，追袭片刻，终究缓缓退回黑暗深水之中。

经此突变，众人更是心惊胆战。

赵令渊拾回短刃，擦净血迹，心中却想起早年于汴京勾栏听书，那说书先生常言“逢生处必有险，得宝地多惊魂”，如今亲身历之，方知言之不虚。又念及若有一盏建州兔毫盏盛的暖茶在手，涤荡腥腐，温润丹田，该是何等惬意。可惜眼下唯有冰冷锈水，与无尽艰险。

终于，在挤过最后一道异常狭窄、需要完全吸腹才能通过的锋利石缝后，眼前豁然开朗！

压抑感骤然消失！

裂缝在此处陡然向下、向四周扩展开来，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仿佛被远古巨神用蛮力生生掏空的地下石窟，空旷得足以容纳一座小型府邸！而那点幽蓝光芒的来源，也清晰地、震撼地呈现在眼前——

只见石窟的四壁、穹顶乃至脚下部分未被积水淹没的地面上，竟然星星点点地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奇异晶石！

它们如同凝固的鬼火，又如同夜幕中冰冷遥远的星辰，共同将整个广阔空间照耀得一片诡谲迷离，蓝汪汪的光晕弥漫在空气中，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蓝光之下，依稀可见石窟内遍布着各种难以名状的、巨大而扭曲的金属结构！

它们大多锈蚀严重，覆盖着厚厚的、色彩斑斓的氧化层，许多地方已经断裂、塌陷、扭曲，被厚厚的泥沙和海生沉积物半掩半埋，但其残留的庞大轮廓与奇特的构造，依然能清晰看出绝非自然造物！

那冰冷非金的质感、超越时代的流线型与几何形状、以及某些断裂部位残留的、清晰可辨的巨大铆钉与复杂齿轮结构，无不昭示着它们乃是人工铸造的产物，只是其工艺之奇诡精妙、规模之庞大骇人，远超当今时代任何已知的技艺，仿佛来自遥不可及的异域或……未来！

更令人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是，在石窟中央地势稍高、蓝光汇聚最为浓郁之处，赫然躺着一具巨大无比的、已经严重破损变形、仿佛史前巨兽骸骨般的金属造物骨架！

其形态隐约能看出舟船的大致轮廓，却更加流畅、更加非人，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暗沉氧化物，一些粗大的、不知材质的缆线如同巨兽断裂的筋络般垂落下来，没入淤泥之中。

船首部分几乎完全碎裂坍塌，露出内部复杂而精密、早已停止运转、锈死在一起的机括结构，其中一些奇特的零件竟然还在散发着微弱的、与周围壁上晶石同源的、执拗不灭的幽蓝光芒！

这是……星槎？！又一艘星槎残骸？！

赵令渊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忘记了呼吸！

虽然具体形态与他曾在葛洪笔记中看到的描述、以及他们在迷域惊魂中所见的那艘来自未来的星槎残骸有所不同，显得更加古老、更加破损、风格更加粗犷原始，但其核心的那种超越时代的、冰冷非人的工艺感以及那特有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却如出一辙！

这竟是一艘更早时期、不知何年何月坠毁或遗弃于此的星槎残骸？！

孩子们被这超乎想象、光怪陆离、如同神话场景般的景象彻底惊呆了，吓得紧紧挤在一起，连呜咽都忘了，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与茫然。

赵令渊强抑住心中的震撼与无数疑问，仔细观察。

这残骸巨大无比，不知在此沉寂了多少漫长岁月，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大部分结构都已失效、锈死，散发着亘古的死寂。

然而，或许是受到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闯入的惊扰，或许是漫长岁月中地质活动积累的应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残骸深处某个被厚重锈壳覆盖的部位，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发出一阵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却异常清晰的能量涟漪！

而这股微弱却独特的能量涟漪荡开的刹那，赵令渊背上的林素问，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低吟。

她腕间那副“缚龙锁”，那原本已被暂时压制下去的诡异纹路，竟然也随之极其短暂地、微弱地亮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动，闪过一丝冰冷的回应！

两者之间，竟然存在着某种极其微弱的、却毋庸置疑的共鸣！

难道这艘古老得难以想象的星槎残骸中，还残留着能与她特殊血脉产生感应的东西？

或者说，她的先祖，其源头竟与这艘更为古老、更为神秘的星槎有关？

就在赵令渊心念电转、试图抓住这惊人发现背后的线索之际，他怀中紧贴着胸口所揣的那本已变为空壳的银色书册，竟然也再次轻微震动了一下，表面浮现出比之前在城墙下时更加清晰些的、断断续续的扭曲光纹，如同受到无形牵引般，执拗地指向残骸深处某个被巨大扭曲金属遮挡的黑暗方向！

葛洪留下的这件神秘器物，竟对同源的、更为古老的星槎造物仍有反应！

前有布满未知危险的古老星槎残骸，深处或许隐藏着关于林素问身世或破解“缚龙锁”的一线契机，但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后有未知数量、擅长追踪的雾隐岛强敌，或许正在循迹追来。

是冒险深入这诡异莫测、如同巨兽墓穴般的星槎残骸探查，还是立刻另寻他路，继续在这黑暗迷宫中盲目逃亡？

赵令渊的目光沉重地扫过身边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又感受了一下背上林素问那微弱却滚烫的呼吸，最后望向那幽蓝光芒深处、如同史前巨兽骸骨般沉默而冰冷的庞大金属结构。

抉择，如山岳般压下，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