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5章 计划的萌芽

从“好味麻辣烫”归来的那个下午，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便如附骨之疽，悄然盘踞在我心头。它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如同梅雨季墙壁渗出的湿气，缓慢而顽固地浸润着我的四肢百骸，让原本清晰的思维变得粘稠、滞重。

“老张麻辣烫”的日常依旧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但我这个掌舵者，却仿佛站在一片浓雾之中，看不清前路，也失去了往日的决断力。

清晨六点四十分，我站在冷藏柜前，手里拿着昨日的盘点表，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牛肉卷损耗：0.3kg”那一栏，脑子里反复计算着这0.3kg是自然脱水还是操作不当，亦或是……某种未被察觉的疏漏？直到小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提醒：“张哥，配送车到了，在後门等着核对呢。”

我猛地回神，将表格塞给他，语气有些生硬：“你去核对，重点看肉类保质期和蔬菜新鲜度，按标准流程来。”

小王接过表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以往，这种关键的验收环节，我必定会亲自在场，至少会在一旁监督。他没多问，应了一声便匆匆去了后门。

早会时，我站在员工面前，努力想找回往日那种沉稳有力的语调，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隔着一层棉花，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空洞。我照本宣科地重复着注意事项，目光扫过众人，却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准地捕捉到李姐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或是小张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都清楚了吗？”我结束讲话，问道。

一片沉默。连最活跃的小王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响应。

“清楚了就散会，各就各位。”我挥挥手，率先转身走向办公室，几乎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带着疑惑和探究的目光。

这种状态，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我的胃。

午餐时间，员工餐照例是两荤一素一汤，由负责煮员工餐的老赵头统一分配。今天做的是红烧鸡块、清炒豆芽和紫菜蛋花汤，米饭管够。大家各自取了餐，围坐在拼起的两张桌子旁，边吃边聊着闲话。

我却对着那份属于自己的、单独盛放在餐盘里的饭菜，毫无食欲。那色泽油亮的鸡块，那清爽的豆芽，那飘着蛋花的清汤，此刻在我眼中，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食物，与我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鬼使神差地，我站起身，拿了一个店里最大的汤碗，走向了面向顾客的菜品自选区。

我的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嘈杂的谈笑声瞬间低了下去，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无视这些目光，动作有些僵硬地往碗里夹着面条、青菜、牛肉丸、豆皮……每夹一样，都能感觉到背后的注视又灼热了一分。最后，我舀了一大勺红油，将碗递进了后厨窗口，对里面正在吃饭的、顶替老赵头临时掌勺的帮厨说：“微辣，帮我煮一下。”

当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红油翻滚的麻辣烫回到餐桌时，空气几乎凝固了。

李姐正啃着一只鸡翅膀，看到我碗里的东西，动作顿住了，油腻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要笑不笑。她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讥诮和“果然如此”的意味，浓得几乎要滴出来。

小王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那碗和他平时吃的没什么区别的麻辣烫，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忍住：“张哥……你……你怎么也吃这个了？是不是今天的员工餐不合胃口？”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连一向埋头吃饭、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小张，都停下了筷子，偷偷抬眼瞄着我，脸上写满了困惑。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厉害。我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浓稠的汤汁，让那股熟悉的、属于“老张麻辣烫”的复合香气更加充分地散发出来。

“没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就是突然想尝尝咱们自己的味道。店长嘛，得多体验，才知道哪里还能改进。”这个理由，我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说出来却依旧显得苍白无力。

“哟，”李姐终于嗤笑出声，她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人，“张店长这是要‘与民同乐’啊？还是觉得老赵头的手艺，比不上外头那些‘好味道’？”她刻意在“好味道”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意有所指。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去“好味麻辣烫”吃过？还是……她察觉到了什么？

“李姐说笑了，”我压下心中的波澜，舀起一勺汤，吹了吹气，“咱们店的汤底，是老赵头守着熬了六七个钟头的真材实料，哪是那些靠味精魔粉调出来的东西能比的。”我喝下那口汤，醇厚鲜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这是“秩序”和“稳定”的味道，是我花了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标准。

“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食卦要诀》无声运转。这碗汤，气息沉静温和，五味均衡，食材新鲜，火候精准。卦象隐隐指向 “地天泰” ，安稳，通泰，四平八稳。这本该是让我感到安心和自豪的成就。

可为什么，这口象征着“安稳”的汤，咽下去之后，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这“泰”卦，是安身立命之基，还是……画地为牢之困？

这碗“老张麻辣烫”，我吃得异常缓慢，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仪式。周围的人渐渐恢复了交谈，但话题明显谨慎了许多，偶尔飘过来的目光，依旧带着揣测。

从那天起，我仿佛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循环。

白天，在“老张麻辣烫”，我依旧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店长，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琐事：协调排班引起的抱怨，应对区域总部突然下达的整改通知，安抚因为等餐时间稍长而面露不悦的顾客……但我的指令不再犀利，我的决策开始拖延，我甚至会在核对账目时，对着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发上半天呆。

而我的午餐和晚餐，几乎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麻辣烫。有时在店里，有时，我会在下班后，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再次走进那条街拐角的“好味麻辣烫”。

坐在那熟悉的、黏腻的座位上，听着老板娘对帮厨尖利的呵斥，看着老板盯着手机屏幕时麻木的侧脸，我点上一碗他们的“招牌”麻辣烫。当那碗色泽暗红、浮油厚重、散发着霸道浓烈气味的麻辣烫端上来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胃部抗拒的哀鸣。

但我还是拿起了筷子。

“五味调和，窥见心垣…” 心中默念要诀。那刺激的味道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冲垮味蕾的防线，极致的咸、鲜、麻、辣之下，是食材本身的平庸与调味品堆砌出的虚假繁荣。卦象依旧是 “火泽睽” ，离火虚浮，兑泽浅薄，表象热闹，内里乖张；亦是 “雷火丰” ，雷火交加，声势骇人，却如无根之木，难以持久。

我强迫自己吞咽着那些质地可疑的肉丸和煮过头的蔬菜，感受着那与“老张”截然不同的、充满破坏性和原始诱惑的味觉冲击。一碗是精心构筑的、令人安心的“秩序之城”，另一碗是混乱无序、却暗藏着原始野性与颠覆可能的“**沼泽”。

我的胃开始在两种极端味道的轮番轰炸下提出抗议。隐隐的灼烧感，时不时的痉挛。我的味蕾变得迟钝，有时甚至分辨不出食物的本味。我的睡眠也变得极不安稳，梦里有时是“老张”那口咕嘟冒泡的汤锅，有时是“好味”老板娘那张刻薄的脸，有时，是邹帅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举杯，而我，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浑身沾满了麻辣烫的油污。

“老板，您这……连着好几天了，肠胃受得了吗？”连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专注于那口汤锅的老赵头，都忍不住在某天傍晚，趁着后厨只剩我们两人时，瓮声瓮气地开口。他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长辈式的忧虑，“咱们的汤底虽好，也架不住这么天天当饭吃啊，伤胃气。”

我正对着一碗刚煮好的、属于“老张”的麻辣烫发呆，闻言，心头莫名一酸，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没事，赵叔，我心里有数。就是……就是想多品品，找找灵感。”

老赵头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去照看他的汤锅了。

李姐的冷嘲热讽则变得更加频繁和露骨。

“哟，张店长今天又‘品鉴’呢？真是敬业啊！”

“我看啊，别是让对面那家‘好味道’把魂儿勾去了吧？那味道，是够‘劲道’的！”

她甚至有一次，故意在我面前，对小王和小张说：“看见没？这就叫‘干一行，爱一行’，你们啊，得多学着点张店长这份‘痴迷’！”

小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担忧，几次欲言又止。小张则更加畏缩，仿佛我的异常是什么危险的征兆，让他感到不安。

连沈清河，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像隐形人一样的男人，也似乎被我这反常的行为吸引了注意力。他依旧沉默地处理着账目，但当我某次端着空碗从他桌前经过时，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我此刻的狼狈和内心的纷乱。

我像一个走火入魔的修行者，疯狂地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道”来磨砺自己，也折磨自己。我在用味蕾的极端体验，模拟着人生的两种选择，逼迫自己在“安稳的平庸”与“危险的机遇”之间做出决断。

这个过程是煎熬的。体重在不知不觉中下降，眼眶周围出现了浓重的黑眼圈，脾气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有时会因为小王一个无心的失误而厉声呵斥，有时又会对着账本上一个微小的误差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个理智的声音，如同最忠诚的守夜人，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在我耳边敲响警钟：

“张xx，醒醒吧！你拼了命才从泥坑里爬出来，有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周经理赏识你，未来可期！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刘，去招惹那对滚刀肉一样的夫妻？‘好味’再脏再臭，自有天收，跟你有什么关系？夺店？说得轻巧！那是玩火！一旦失手，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你会比之前摔得更惨，更彻底！值得吗？”

这声音如此有力，如此符合世俗的智慧，每一次都让我在凌晨惊醒，冷汗浸透睡衣，内心充满了退缩的渴望。是啊，安安稳稳地做我的店长，一步步往上爬，虽然慢，虽然依旧要看人脸色，但至少安全，至少……像个人样。

可是，另一个声音，那个源自骨髓深处的不甘，那个对“命运自主”近乎偏执的渴望，那个在无数个被轻视、被践踏的日夜里沉淀下来的屈辱与愤怒，也在疯狂地嘶吼：

“安全？什么是安全？依附于他人的施舍，仰人鼻息，这就是安全吗？周锐的赏识能维持多久？郑明的承诺有多少水分？区域总部的斗争，是你一个小小的店长能置身事外的吗？别忘了邹帅！别忘了你是怎么从观澜之巅摔下来的！所谓的‘安稳’，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只有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哪怕只是一家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店，那才是真正的‘安稳’！”

两种声音，两种力量，在我的脑海里激烈地厮杀，势均力敌，难分胜负。我的灵魂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渴望着秩序与安宁，另一半则燃烧着冒险与反抗的火焰。

转折发生在一个沉闷的黄昏。那天，我又一次在“好味麻辣烫”吃完了那碗令人作呕却又莫名痛快的麻辣烫。付钱时，老板娘因为找零慢了点，被老板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她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尖声回骂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引得店里仅有的几个顾客纷纷侧目。老板脸色铁青，猛地摔了一下手里的抹布。

那一刻，看着这对夫妻在利益面前如此丑陋不堪的嘴脸，看着他们那摇摇欲坠、全靠低劣手段维持的生意，看着他们对待彼此、对待员工那副刻薄凶恶的模样……我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猛地向一端倾斜！

不仅仅是厌恶，不仅仅是正义感，更是一种……确认！确认了目标的脆弱与不堪一击！确认了这种“鸠”，根本不配占据那个“巢”！

同时，小刘那晚在后厨压抑的哭声，他后腰那片狰狞的淤青，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卑微，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苦难，那是我曾经经历、或亲眼所见的，无数底层挣扎者命运的缩影！

一股混杂着冰冷算计和某种近乎“替天行道”般快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那对仍在争吵的夫妻一眼，径直走出了“好味麻辣烫”。门外，夕阳的余晖给街道染上了一层残破的金红色。

我快步走着，胃里因为那碗劣质麻辣烫而隐隐作痛，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回到“老张麻辣烫”，晚市刚过，店里正在打扫。小王看到我，似乎想问我去了哪里。我抬手，用一个果断的手势阻止了他。

我的目光扫过正在拖地的小刘，他接触到我的视线，立刻畏惧地低下头。扫过正在清点零钱的李姐，她触及我眼中不同以往的神采，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撇了撇嘴。扫过柜台后抬起头来的沈清河，他的目光与我相遇，这一次，我没有闪躲，而是迎了上去，甚至，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淡、却带着锋芒的弧度。

沈清河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随即，他又低下了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我知道，他看见了。他们都看见了。

那个优柔寡断、被内心矛盾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张店长，已经死去了。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下定了决心，即将不择手段，去攫取自己想要之物的……猎食者。

计划的萌芽，在经历了反复的味觉凌迟与灵魂拷问之后，非但没有夭折，反而在决心的废墟上，生出了带着剧毒与尖刺的黑色藤蔓，疯狂地滋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