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29章 抉择

内心的辩论虽已尘埃落定，但真正要将那纸面上的抉择付诸行动，仍需一个契机，或者说，一股来自外界的、无法抗拒的推力。这股力量，在“我”盘账后第三天的下午，伴随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的引擎声，如期而至。

深秋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大学城的街道上。树叶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蓝天的映衬下，勾勒出疏朗而坚硬的线条。店里刚过午市高峰，几个学生模样的顾客还在慢悠悠地吃着，讨论着下午的社团活动。我正低头清理着灶台，手上沾着油污，心里却反复盘桓着那“六千五”与“两千一”的数字，以及随之而来的、对那条“捷径”既渴望又夹杂着一丝不安的憧憬。

一阵低沉而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店门外戛然而止。那声音与周围电动车、自行车的嘈杂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沉稳。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玻璃门，看到了那辆锃亮的、几乎能倒映出街景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周老板利落地钻了出来。

他今天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深灰色羊绒外套，没系扣子，露出里面浅色的衬衫，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迈步走进店里。他的出现，瞬间让这间充斥着油烟味和市井气息的小店，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空间折叠”感，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硬生生碰撞在了一起。

那几个学生停下了交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成功人士”。周老板似乎毫不在意这些目光，他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沾着油污的手和围裙，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老板，生意不错啊。”他寒暄着，语气轻松，仿佛只是路过打个招呼。

“周总，您来了，凑合，勉强糊口。”我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心底那丝不安被他的气场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被“大人物”垂青的紧张与兴奋。

“糊口？”周老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守着金饭碗讨饭吃，可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他话里有话，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身后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果然一直惦记着这个。

他没有再多说闲话，直接从随身携带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米白色的、质感厚重的文件夹。文件夹的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Logo，只有一行简洁的黑色印刷字：“项目合作意向书”。

他将文件夹“啪”地一声，轻轻放在我面前尚且残留着一点油渍的柜台上。那声音不重，却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看看这个。”周老板用指尖点了点文件夹，“条件，我上次大概提过。这里是详细条款，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月薪五万，只是底薪。绩效奖金，根据项目盈利另算。负责‘高端客户咨询与数据分析’，办公地点，我给你安排在市中心的金茂大厦。怎么样，比你这……”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略显逼仄和油腻的店堂，“……比这里，有前途吧？”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金茂大厦！那是这个城市的地标之一，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月薪五万，绩效奖金，高端咨询……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我过去只在电视或杂志上看到的、光鲜亮丽的生活图景。与我此刻围裙上的油污、指尖洗不掉的蒜味、以及那本记录着微薄利润的格子账本，形成了惨烈到近乎残忍的对比。

我伸出手，指尖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翻开了那份意向书。

纸张厚实光滑，印刷字体清晰而规范。条款罗列得十分详尽：

· 职位：高级顾问（特殊资源方向）

· 薪酬：月度基础薪资人民币50,000元（税前），年度绩效奖金按项目净利润的5%-10%计提。

· 职责：运用个人专长，为特定客户群体提供决策咨询与趋势分析；协助公司进行相关数据模型的建立与优化。

· 工作地点：金茂大厦A座18楼（公司项目部）

· 合同期限：三年

· 保密及竞业协议：附属文件，需同时签署。

一行行，一款款，像一道道金光，几乎晃花了我的眼。尤其是那个“5%-10%”的绩效提成，像是一剂强烈的兴奋剂。周老板的“教育投资”项目，动辄涉及数百万资金，哪怕只是百分之五，也是一个让我心跳骤停的数字。

“这……这提成……”我声音有些干涩。

“放心，”周老板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语气笃定，“我周某人做事，向来公道。你有多大本事，就能赚多大钱。跟着我，绝不会亏待你。比你在这里，一碗一碗地卖麻辣烫，强上百倍千倍。”

他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仅存的那点犹豫。是啊，百倍千倍！我为什么要守着这口锅，过着一眼能看到头、仅仅“饿不死”的日子？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瞥向了窗外。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街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橙色。隔壁，老陈的包子铺前，排起了小小的队伍。他正忙碌着，蒸汽缭绕中，他一边收钱找零，一边熟练地用夹子将热乎乎的包子装入食品袋，偶尔抬头对熟客露出一个朴实的、带着疲惫的笑容。他的妻子系着围裙，在一旁帮忙装着豆浆。傍晚的凉风吹动着他们略显单薄的衣衫。

这一幕，平凡，琐碎，甚至带着底层劳作的艰辛。但却像一幅定格的油画，充满了扎实的、滚烫的生活气息。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我想起了老陈凌晨三点揉面的身影，想起了他说的“人这辈子，能把一件事做明白就不错了”。我想起了王姨塞给我的冻豆腐和海带结。我想起了陆俊感谢信上工整的字迹。甚至，想起了清汤老人那碗没吃完的、渐渐冷却的麻辣烫。

这条“捷径”的另一端，是什么？是失去这种虽然清贫却踏实的心境？是成为周老板手中一个纯粹的、追逐利润的工具？是彻底告别这弥漫着骨汤香气的、充满了烟火人气的“多多麻辣烫”？

周老板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瞬间的恍惚和望向窗外的目光。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

“年轻人，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我欣赏你的能力，才给你开出这个条件。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我的公司，我都没给机会。犹豫，是正常的。但过分的犹豫，就是优柔寡断，成不了大事。”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想想你想要的未来，是继续在这里闻着油烟，还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动动脑子，就赚到别人一年都赚不到的钱？”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再次打开了那个被“六千五”和“月薪五万”填满的**匣子。

我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我想要一个不再为房租发愁的未来。

我想要一个可以穿着体面、出入高档场所的未来。

我想要一个被人尊重、被人仰望的未来。

我想要一个……摆脱这身油污和蒜味的未来。

这些渴望，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吞噬了那一点点因窗外景象而升起的温情与留恋。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店里最后的、属于“多多麻辣烫”的空气深深吸入肺中，然后彻底告别。我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柜台那份米白色的意向书上，眼神变得坚定。

“周总，我……”我顿了顿，声音因为下定决心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签。”

周老板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满意的笑容，那是一种猎手终于捕获了心仪猎物的笑容。他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钢笔，递到我面前。

“爽快！签字吧，就在最后一页的乙方位置。”

我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我翻到意向书的最后一页，在乙方签章处，是一片空白，等待着我的名字，去开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窗外，老陈似乎刚好忙完了一波，正用毛巾擦着汗，抬头望了望天色。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的店门，与我的视线隔着玻璃，有了一个极短暂的交汇。他似乎看到了我手中的钢笔和柜台上的文件，也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周老板。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惋惜，最终化为一抹难以言喻的淡漠，他低下头，继续收拾着他的蒸笼摊子，没有再看向这边。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不知是来自老陈，还是来自我自己的心底。

但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

我不再犹豫，手腕用力，在那片代表着未来与抉择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当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钢笔放下，在安静的店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周老板拿起意向书，仔细看了看我的签名，满意地点点头，将文件收回文件夹。“很好！合作愉快！具体入职时间和后续安排，我会让李经理通知你。尽快把你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我看好你，小伙子，跟着我，前途无量！”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便走，那辆黑色轿车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道尽头。

我独自一人，站在瞬间空寂下来的店里。柜台上的那份意向书副本，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米白色的封面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我做到了。我抓住了这条看似通往成功的“捷径”。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空落落的，像是骤然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比金钱更沉重，比未来更虚无，却真切地让我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我抬起头，透过玻璃门，看着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的大学城夜景。那些熟悉的灯火，那些熙攘的人流，此刻在我眼中，似乎都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

潜龙，终于做出了涉水的抉择。只是这水，是深是浅，是暖是寒，唯有亲身趟过，才知其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