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0号店的最后一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像是盛大狂欢后的废墟,又像远行前最后的温存。白日里喧嚣散尽,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那座刻满掌印与脚丫、承载了无数悲欢的土灶碑,在清冷月光下沉默伫立,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熄灭的炭盆。
前堂唯一完好的角落,那座伤痕累累的土灶,却倔强地再次腾起了熟悉的白雾。松木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苏甜儿专注的侧脸。她额前碎发被汗水粘住,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要将毕生的力气都揉进眼前这一屉面里。那双曾经调制出救活三千饥民军粮、炮制出风靡秦淮辣条的巧手,此刻正无比郑重地将最后一点珍藏的金桂糖蜜,细细揉入雪白的面团。
“时辰——到!”
苏甜儿清亮的声音穿透蒸腾的水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掀开巨大的竹蒸笼盖!
轰——!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甜润中裹挟着霸道清冽的桂花香气,如同积蓄了万年的地脉精华,瞬间喷涌而出!那香气不再是往日勾人馋虫的烟火气,它仿佛有了实质,如同金色的浪潮,汹涌地漫过破败的门槛,冲出院墙的缺口,浩浩荡荡地席卷了整个寂静的漕河码头!沉睡的河水似乎被这香气惊醒,泛起微澜,两岸人家紧闭的窗户后,不知多少鼻子在睡梦中贪婪地翕动。
月光下,蒸笼里躺着的,是最后一百块桂花饼。每一块都圆润饱满,饼皮蒸得半透明,隐约透出里面琥珀色的桂花蜜馅,热气腾腾,如同凝固的小太阳,散发着温暖而决绝的光晕。
“掌柜有令——!”李小二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神圣宣告的嘶哑。他捧着一个巨大的竹匾,站在前堂与院子的交界处,身后是那座沉默的土灶碑,“今夜,破庙棺材铺最后一份‘念想’——金桂蜜饼!凡我破庙老顾客,凭——掌——印——为证!一人一块!只送不卖!领完即止!”
人群,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悄然汇聚在院墙之外。没有白日的喧哗,没有争抢的骚动。月光勾勒出一个个沉默的剪影:佝偻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脸上还带着青楼残妆的姑娘、眼神疲惫的力夫…他们如同参加一场无声的祭奠。
寂静中,卖菜婆子张王氏颤巍巍地排在最前。她那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李小二递过来的粗陶碗里,蘸了蘸那粘稠如血、象征着破庙之魂的鲜红辣油。然后,她佝偻着腰,走到一块相对干净、尚未被无数鞋底磨花的青砖前,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枯瘦的手掌,重重地按了下去!
“啪!”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个边缘带着辣油晕染、纹路清晰可见的苍老掌印,深深烙印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如同打开了闸门。
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沉默的人群鱼贯而入,沉默地蘸油,沉默地按印。粗粝的砖面上,很快叠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掌印!有的指节粗大,显然是常年劳作的汉子;有的纤细秀气,带着脂粉的余香;有的小巧稚嫩,属于懵懂的孩童…无数道红色的印记,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在青砖上蜿蜒汇聚,最终形成一条无声流淌的、由血肉和记忆构成的“掌印之河”,缓缓流向院中那座沉默的土灶碑,仿佛要汇入那碑底早已干涸的、属于帝王的赤足泥印之中。
“刘员外到——!”
一声刻意拖长了调门的吆喝打破了沉默的仪式感。只见锦衣华服、脑满肠肥的刘员外,带着两个家丁,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他脸上堆着惯常的市侩笑容,绿豆小眼滴溜溜乱转,目标明确地直奔那座土灶碑。
“哎哟!李掌柜!苏姑娘!留步留步!”刘员外声音洪亮,试图驱散那凝重的氛围,“老夫来迟一步!这最后的念想,说什么也得给老夫留一份…呃?!”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肥鸭。
他肥胖的手指,正点向碑身中部一个位置——那是三天前原始股认购最疯狂时,他激动之下用蘸着印泥的胖手狠狠按下的、一个几乎能当脸盆用的巨大掌印!掌印肥厚,指节模糊,带着暴发户特有的油腻感。
然而此刻,就在他那引以为傲的“股权认证”掌印旁边,不知被谁用烧焦的细木炭,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一行蝇头小字注解:
“洪武二十三年冬,于本店赊购桂花饼三十块未结。备注:该员外语录‘记账记账,回头一并付’。”
字迹清晰,力透碑石!末尾甚至还画了个小小的、嘲讽意味十足的猪头简笔画!
“噗嗤!”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赶紧捂住嘴。
刘员外的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绿豆眼瞪得溜圆,指着那行小字的手抖得像得了鸡爪疯:“谁!谁干的?!污蔑!这是污蔑!毁谤啊!李掌柜,你可得管管!这…这简直是破坏股东团结!影响店铺声誉!” 他气急败坏地吼着,唾沫星子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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