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行虽然苏醒,但漫长的康复之路,才刚刚开始。
他的身体如同一个破碎后勉强粘合起来的瓷器,脆弱得不堪一击。
高烧反复,伤口感染,骨折的左臂需要重新接续固定,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酷刑折磨,更是耗尽了他几乎全部的元气。
大多数时间,他依旧在昏睡,偶尔清醒,也虚弱得说不出几句话,只是用那双渐渐恢复清明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沈望舒成了他病房里最固定的“摆设”。
除了必要的出操、任务汇报和短暂的休息,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里。
他跟着护士学习如何帮顾知行擦拭身体、更换绷带,如何小心翼翼地喂他流食,如何在他因噩梦惊悸时,及时握住他冰冷的手,用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一开始,顾知行还有些不习惯这种无微不至的、近乎笨拙的照顾。他习惯于独自承受一切,无论是荣耀还是苦难。
但沈望舒的坚持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仿佛在弥补之前未能并肩作战的遗憾,又像是在履行某种庄严的承诺。
“吃点东西,”沈望舒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用小勺舀了,轻轻吹凉,递到顾知行嘴边,动作依旧有些生硬,却异常专注,“医生说了,必须补充体力。”
顾知行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外面……怎么样了?”他声音嘶哑,几乎只剩气音。
沈望舒知道他想问什么。“‘一号作战’计划被我们提前获知,各根据地和正面战场都做了针对性部署。鬼子刚开始发动进攻,就撞得头破血流,进展极其缓慢,损失惨重。你的情报,救了成千上万的弟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后怕,“总部通令嘉奖,‘青鸟’之名,如今在我们内部,已是传奇。”
顾知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释然。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为之付出一切、甚至险些付出生命的情报,终究没有白费。
这就够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问。他记得自己动用的是“死间”渠道,理论上已无生还可能。
沈望舒哼了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怒气:“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想得美!老子带着人,差点把上海翻过来!”
他没有细说“营救计划”的惊险,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顾知行能从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偶尔看向自己伤口时那瞬间紧缩的瞳孔里,感受到当时的惨烈与决绝。
他没有说谢谢。
有些情谊,重于泰山,言语反而显得轻薄。
他只是再次睁眼,看向沈望舒,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连累你了。”
“放屁!”沈望舒粗鲁地打断他,眼圈却有点发红,“什么叫连累?我们是同志!是搭档!你忘了‘同舟共济’了?”
“同舟共济……”顾知行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
在敌人心脏里孤独航行了太久,他几乎快要忘记,船上还可以有另一个人,可以并肩,可以依托。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精心的治疗,顾知行的身体开始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恢复。
高烧退去,伤口逐渐愈合,骨折的手臂也慢慢长好。他可以靠着枕头坐起来,可以自己端起碗吃饭,甚至可以下地在沈望舒的搀扶下,走上几步。
顾知行开始阅读沈望舒给他带来的根据地的报纸和文件,了解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看到了抗日根据地不断扩大,看到了国际反法西斯形势一片大好,也看到了重庆方面与延安方面愈发微妙复杂的关系。
他的大脑,他那颗习惯于在复杂局势中分析、谋划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沈望舒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那个运筹帷幄的“青鸟”,正在逐渐归来。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伤员,他开始提出一些关于根据地经济建设、物资管理、甚至是对敌伪军策反工作极具建设性的意见,让前来探望的李政委和敌工科科长都惊叹不已。
“顾知行同志,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不必太过劳神。”李政委关切地说。
“躺得太久,脑子会生锈。”顾知行微微笑了笑,笑容依旧苍白,却带着往日那种从容的气度,“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对我而言,也是康复的一部分。”
沈望舒看着他和李政委侃侃而谈,分析着上海日伪经济可能出现的漏洞,建议如何利用伪币套取物资,心中既骄傲又有些莫名的酸涩。
这只重新展翅的雄鹰,不会永远困在这小小的病房里。
一九四五年春,顾知行已经可以独立行走,虽然身体依旧清瘦单薄,但精神气色已好了太多。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沈望舒扶着他,在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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