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宵禁的尾巴钻进桥东巷子,鞋底刚落地,更鼓就敲了十二下。石家庄的夜像个熬干的药罐,到处飘着焦糊的煤油味,可一拐进春和班后门,空气陡然变得水滑——柳云鹤正吊嗓,嗓子眼里蹦出的声音像一条银鱼,扑棱棱往人耳朵里钻。
吱呀——我推开褪了漆的木门,门轴发出老旦咳嗽般的动静。院里灯火通明,却没人抬头。唱戏的吊嗓、拉琴的过弦、打鼓的抠鼓皮,各自忙活。柳云鹤穿一件月白对襟褂,背手站在井台边,听见动静侧过脸,冲我轻轻一点下巴。那意思:进来,别吭声。
我拽了拽头上的破毡帽,把脸埋进阴影,学杂役的样子弯着腰,混进人群。戏班的人大多见过我,可此刻没人打招呼,连眼神都不碰——行规,在外头认亲等于害命。我挨着一只大箱笼蹲下,假装整理绳索,耳朵却竖得比旗杆高。
云鹤,角儿都到齐了?班主乔三爷从里屋撩帘出来,手里捧着一本描金戏折,脸上带着熬夜的蜡黄。柳云鹤收声,恭恭敬敬回话:回三爷,武生、旦、净、丑,连带场面、箱倌、杂役,一共三十七口,除两个抬箱的轿夫明儿早到,其余都在。
乔三爷了一声,目光扫过院子,在我头顶停半秒,像没看见,又移开:高府堂会,唱三天,赏钱双倍,可有一条——谁要是走腔忘词、打板慢半拍,别怪我乔三翻脸。那边可是倭人顾问坐镇!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低声应和。
我暗暗松口气,乔三爷是明白人,知道我来,却不点破。柳云鹤趁机拍两下巴掌:各家回屋烫嗓、烫弦,四更造饭,五更出发。散了!话音一落,院里人影晃动,灯影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我趁乱提起一只空箱,跟柳云鹤并肩往后院走。转过照壁,他压低嗓子:就知道你坐不住,跟我来。
后院是堆放行头的小仓,门窗破旧,一股陈年的绸缎霉味。柳云鹤推门,闪身,我跟着进去。屋里没灯,只有月光从瓦缝漏下来,像撒了一把碎银。他把门闩插死,转身掏出火镰,地点燃油灯。火苗一跳,映出他额头的细汗。
三哥,你还真准时。他拉开一只描金箱笼,取出一件靛蓝粗布衣,专门给你留的,汗味、油渍都有,昨晚我还在领子缝了道口子,像干苦力的。
我接过来往身上一套,袖子短半截,却正合杂役模样。柳云鹤又递给我一块木牌,上刻春和班—李四个字,背面烙着红印:高府进门要查腰牌,你名儿没改,只换姓,省得喊漏嘴。
我掂了掂,木牌粗糙,边缘却打磨得干净,不至于割手——戏班做事,比江湖还细。收好腰牌,我抬头看他:高家情况,摸得怎样?
柳云鹤从袖口抽出一卷薄纸,摊在箱笼上,竟是一幅手绘高府平面图:前厅、后堂、更楼、狗舍、电网走线,标得密密麻麻。他伸指重重点在后堂祖宗龛你上回失手的地方,这里——又滑向另一侧耳房,真地契改放这儿,炕洞暗格,铁板厚两寸,钥匙在高占鳌裤腰上,日夜不离。
我眯眼记下,却注意到图纸空白处写了一行小楷:倭顾问住西跨院,十二人,配冲锋枪两挺。心里一沉,倭人怎么掺这么深?
维持会的名头呗。柳云鹤冷笑,高占鳌要献田,倭人怕夜长梦多,派兵压阵。堂会第一天,他们全体到场听戏,是机会,也是刀口。
我点头,脑子飞快转:倭人、汉奸、电网、狼青、炕洞钥匙……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柳云鹤见我沉思,又补一句:还有个变数——四姨太小桂花,她答应里应,可高占鳌近日喜怒无常,若她露馅……
我明白。我拍拍他肩,放心,燕子门从不把鸡蛋放一只篮子。
正说话,忽听仓外两声轻叩。柳云鹤脸色一变,迅速把图纸塞回袖口,吹灭油灯。屋里瞬地黑透,只剩门缝透进的月光。我贴墙摸向窗棂,指尖挑开一条缝,只见院中站着个瘦小人影,披斗篷,帽檐压到眉下,看不清脸。那人又敲两下,比刚才重。
柳云鹤隔门低声问:
送炭的。声音清脆,却明显捏着嗓子。我眉心一跳:女扮男装?柳云鹤也听出端倪,拔闩开门。人影一闪进来,反手关门,掀掉斗篷帽子,露出一张杏子脸——小桂花。
她额前碎发被夜露打湿,却顾不得擦,先冲我福身:三哥,出事了。
我心里一下,表面却笑:四姨太深夜私会戏子,不怕高老爷吃醋?
小桂花没接玩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竟是一枚乌金钥匙,齿痕崭新。高占鳌裤腰上的,我偷偷换来,明晚堂会他若发现——话没说完,院外忽然传来纷杂脚步,伴着吆喝:搜!有人擅闯戏班!
灯火瞬间亮起,照得窗纸发白。柳云鹤一把将钥匙按回我手心,低声道:你带东西先走,我挡。小桂花也急急重新披斗篷,我却伸手按住两人:别急,听脚步——我耳朵贴近门扇,东南角,七人,三快四慢,是护院,不是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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