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那块被铲平半边田埂的湿土上,手指一挖就能翻出暗红色的泥渣子——不是别的东西,是血。头天傍晚,高占鳌的护院把六十七岁的老农韩疤头按在地头,问一句卖不卖,韩疤头梗着脖子回一句祖田不卖,护院抬手就是一枪。子弹从后颈进去,嘴里出来,血顺着垄沟淌进泥土,渗了整整一夜。
我赶到时,晨雾刚被日头撕开,田埂上只剩一条黑紫色的拖痕,像有人在黄纸上用秃笔抹了一道朱砂。旁边插着一块木牌,上写机场预备地——高六个大字,墨迹未干,旁边还盖着倭人洋章,红得晃眼。我把木牌拔出来,当柴禾在膝盖上一声撅成两截——这,就是我给高占鳌的回礼。
三爷,您真打算动高家?身后传来柳云鹤压得极低的声音。他一身青布长衫,袖口却绣着戏班子的彩线,站在雾里像根晃动的笛子。我没回头,只把半截木牌抛给他:人家请咱们唱堂会,不先送个拜帖,显得没规矩。
柳云鹤接住木牌,脸色比雾还白:高家新拉了电网,连狗都换成狼青,一口能撕下半条腿。您单枪匹马——
谁说我单枪?我咧嘴笑,把手指伸进嘴里咬破,血珠子滴滴答答落在脚下那片被抢的田里,收了订金,这票我接了。
血一落地,土里忽然地冒起一缕白烟,像有人在地下点燃湿柴。柳云鹤吓得后退半步,我盯着那烟,心里却踏实——师父说过,燕子门立誓要见血,血入土,命就绑在翅膀上,飞到天边也得回来履约。
雾散了,太阳跳出地平线,照得滹沱河水面一片金鳞。我直起腰,从怀里摸出一张叠成燕形的桑皮纸,迎风一抖,纸燕地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韩疤头家租契的亩数、四至。我把纸燕凑到鼻尖,轻声道:韩老爹,地契我替你讨,你且在黄泉边等等,别急着喝孟婆汤,咱一起看成色。
说完,我双指一捻,纸燕重新折好,塞进贴胸的口袋,抬脚往村里走。每一步,湿土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像有人在黑暗里咂嘴——那是血田在催促。
进村口,第一眼看见的是韩家草房,门口摆着一口薄皮白棺,四个半大孩子披麻戴孝,却哭不出声,只把嗓子干噎成破风箱。韩家独苗小栓子才十四,正拿菜刀在棺前劈一块榆木,要给爹刻牌位。我蹲下去,握住他手腕:刀给我。
小栓子抬头,眼珠红得能滴出血:你是谁?
借你爹田种的人。我把刀接过,手指在木块上飞走,三下五除二削出一块光洁牌位,提笔蘸墨,写下韩公疤头之灵位。字迹干透,我把牌位递回去,顺手揉了揉他头顶:后天日落前,把你们家原来的地界石重新插上,能办到吗?
小栓子愣住,眼泪这才地冲出来:地契都在高家银库...
我让你插,你就插。我把声音压得只有他听得见,插歪一寸,你爹睡不着。
孩子点头,我起身,抬眼看见门外围满乡亲,全是被高家逼卖田的。他们不敢出声,只用眼神扒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土腥味和血腥味的混合体,开口时,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最外边的人听见:
高家说这片地以后种倭人的飞机,要咱啃草籽。我李三偏要让飞机场变成坟场——谁的坟,高家自己挖!
人群里先是死寂,随后响起牙齿打架的声,那不是怕,是恨得抽筋。一个白胡子老头颤巍巍拄拐出来:燕子李三?你是民国二十二年,在保定火车站偷走倭人军火图的那个燕子?
我冲他拱手:老爷子记性不错,可惜那张图我只卖了二百大洋,今天这箱地契,分文不取,全拿血换。
老头跪下,后面的人跟着跪了一地。我侧身让开——燕子门只受天,不受地。我受的是你里那份血债。
日头爬到三竿,我离开韩家,顺着田埂往高家方向走。一路上,我数着被拔掉的界石、被火烧的稻草垛、被马蹄踩进泥里的麦苗。每一道痕迹,都是高占鳌给俺们的。我掏出小本子,用韩疤头的血泥当墨,把一路看见的罪状全记下:护院人数、枪支型号、狗轮换时间——甚至包括高家厨子每天倒泔水的时辰。写到最后,我笔一顿,在页脚添一行小字:
高占鳌,三日后亥时,取你箱。
写完,我把那张纸折成第二只纸燕,放进另一个口袋。两只燕子隔着布贴在一起,像一对磨刀的声响,一路跟着我往县城方向走。
晌午,我在城关茶摊歇脚,要了一壶高茶,刚端杯,就听隔壁桌两个伪警闲聊:
...听说没?高老爷花五百现大洋,买燕子李三一条腿,要活口,说要把腿骨做成烟枪杆,送给皇军做寿礼。
嘿,燕子李三又不是傻雀,敢来石家庄?
我低头吹茶叶沫,嘴角烫起一层皮,却笑得欢——烟枪杆?行,我送他一根会走火的。
喝完茶,我起身会账,顺手把茶摊老板找零的两个铜子儿按在桌角。铜子儿底下,压着第三只纸燕,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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