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秋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清朗。一场秋雨过后,天便彻底凉了下来,街旁的梧桐树落了满地碎金,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往人脚边凑。沈记绸庄的伙计们忙着把秋冬的料子往柜上摆,素缎的光泽在暖黄的灯光下流淌,混着空气中淡淡的樟木香气,倒比窗外的日头更让人觉得熨帖。
林晚星正趴在二楼的长桌上描花样,笔尖悬在米白的宣纸上,迟迟没有落下。桌角堆着那本民国账簿和从老井里寻出的“天宫绣谱”,几缕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把“混绣七十二法”那行字照得格外清晰。
“还在想那‘三叠绣’?”沈皓明端着两盏新沏的碧螺春走进来,青瓷盖碗揭开时,茶香混着热气漫开来,带着股雨后山场的清润。他把其中一盏推到林晚星手边,“周馆长让人送了些新茶来,说是东山刚采的,尝尝。”
林晚星放下笔,指尖划过绣谱上用朱砂标着的“叠针”二字:“你看这里,‘一叠用缠针,如思线绕指;二叠用乱针,似盼绪纷扬’,可第三叠只画了个半阙的针脚图,像断了的线。”她拿起那页从木盒暗格里找到的纸条,“还有这‘三叠……魂’,总觉得不只是针法那么简单。”
沈皓明俯身细看,绣谱上的针脚图确实只画了一半,墨线在纸页边缘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去了一角。他指尖拂过纸页背面,忽然触到一点凹凸不平:“这里好像有东西。”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绣谱拆开,才发现最后几页的夹层里藏着张极薄的蝉翼纸,上面用银粉画着幅残缺的纹样——像是半截柿子枝,枝头挂着两个圆滚滚的柿子,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清,只在蒂部用金线绣了个极小的“卍”字,和老井井口的记号一模一样。
“是‘霜柿纹’。”林晚星眼睛一亮,“我奶奶的梳妆盒里有块旧帕子,上面就绣着这样的柿子,她说这叫‘事事如意’。”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樟木箱里翻出个红漆斑驳的木盒,打开时,里面铺着的蓝印花布已经褪成了浅灰,中央躺着块米白的细棉布帕子,边角虽有些磨损,上面的柿子却依旧鲜亮,橙红的丝线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竟和蝉翼纸上的纹样有七八分像。
“你看这针脚。”沈皓明指着帕子上的柿子,“蒂部用的是‘打籽绣’,像真的柿蒂结;果肉用的是‘盘金绣’,金线裹着红丝,才有这种饱满的光泽。”他对比着绣谱上的针脚图,“和‘三叠绣’的第二叠针法对上了,乱针里藏着缠针,像揉皱了的绸缎,看着乱,实则每一针都有去处。”
林晚星指尖抚过帕子,忽然在柿子的阴影处摸到点异样,对着光一看,才发现橙红的丝线里混着极细的棕黄丝线,像被霜打过的痕迹:“这是‘套针’!把深色线藏在浅色线下面,远看是一片橙红,近看才见得霜痕,就像真的柿子经了秋霜。”她忽然想起账簿里“霜降日,绣柿三枚”的记录,“林秀娥奶奶果然也绣过这个。”
正说着,楼下传来伙计小杨的声音:“林小姐,沈先生,有位老先生送东西来,说是周馆长介绍的。”
两人下楼时,见柜台前站着位穿藏青棉袍的老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个长条形的木盒,盒身是上好的紫檀木,边角包着铜片,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老人见他们下来,微微欠了欠身,声音带着老派的温和:“鄙人姓顾,是周馆长的故人。他说你们在研究旧时绣法,特意让我把这个送来。”
顾老先生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墨色绒布,放着件深棕色的旧马甲,针脚细密得像鱼鳞,领口和袖口镶着圈暗纹,在光下才看得出是用银线绣的柿蒂纹。
“这是家母留下的。”顾老先生的手指轻轻拂过马甲的前襟,“她年轻时在织造府做过熨烫工,这马甲是当年府里的绣娘们合力给她绣的,说穿上能挡挡风寒。”他指着马甲内侧的一个暗袋,“里面有样东西,家母临终前嘱咐,若遇懂绣之人,便交给他。”
林晚星小心地从暗袋里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织锦,底色是沉沉的墨黑,上面用金线和银线绣着棵完整的柿子树,树干苍劲,枝头挂着十几个柿子,有的橙红如燃,有的青黄未熟,最妙的是叶片,用秋香色的丝线绣出筋络,边缘处特意用浅灰线勾了几笔,像被秋霜染过的枯边。
“是‘盘金错银’的技法!”沈皓明凑近细看,“金线盘树干,银线勾枝桠,两种线在暗处相交,却互不缠绕,这得是十年以上的绣娘才能做到。”他指着树根部的一个小缺口,“这里像是补过,用的针法和‘雨丝绣’的第三叠有点像。”
林晚星忽然想起那本《天工开物·织部》里的批注:“霜线需用晨露浸,金三银四,方得秋意。”她取来一小碟清水,用指尖蘸了点,轻轻点在织锦的缺口处。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随着水迹晕开,缺口处竟渐渐显露出用极细的红丝线绣的字,是三个极小的篆体:“藏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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