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冬来得静,像宣纸上淡墨晕开的痕。几场薄霜过后,街旁的银杏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蓝的天,倒让巷尾那株老梅显得愈发精神,枝头攒着星星点点的花苞,像藏了满树的雪。
沈记绸庄的玻璃窗上蒙着层薄汽,伙计们在柜台后支起了炭盆,橘红的火光映着货架上的绸缎,把素白的杭纺照得泛起暖黄的光。林晚星踩着木楼梯上楼时,听见沈皓明正在打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真的有‘雪丝’的记载?太好了,我们这就过去。”他挂了电话,转身看见林晚星,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周馆长说,博物馆新整理出一批清代绣娘的手记,里面提到有种‘雪丝绣’,针法和我们找到的‘三叠绣’能对上,还说有段关于梅花的纹样,特意让我们去看看。”
林晚星指尖正捏着枚银针,针尾系着的丝线在晨光里泛着莹白,是她新试着用蚕丝混了细绒纺的,摸着像落雪的触感。“梅花?”她想起奶奶那枚“水显纹”印模边缘的梅枝,“是不是五瓣的?枝桠上带刺的那种。”
“说是‘铁骨红’,”沈皓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驼色围巾,细心地给她围上,“周馆长说,手记的主人叫苏梅,当年是织造府里最擅长绣梅的绣娘,和林秀娥奶奶应该认识。”
两人踩着薄霜往博物馆去,石板路上结着层细冰,走起来咯吱作响。路过巷口那株老梅时,林晚星忽然停住脚,枝头的花苞鼓鼓的,像要撑破萼片,凑近了闻,能嗅到极淡的香,混着冷空气钻进鼻腔,清冽得让人精神一振。
“再过场雪,该开了。”沈皓明望着花苞,“去年雪后我们来拍过照,你说这梅枝的姿态,像极了绣谱里‘折枝绣’的笔法。”
林晚星想起绣谱里“梅枝需露骨,藏三分韧”的批注,指尖无意识地在围巾上划着,忽然觉得那纹路像极了什么:“你看这梅枝的分叉,是不是和老井井口的‘卍’字记号有点像?”
沈皓明仔细一看,果然,斜出的主枝和旁逸的侧枝交叠,竟真构成个模糊的“卍”字,只是被花苞挡了大半,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说不定当年设计记号的人,就是照着这株梅画的。”他忽然想起什么,“那本民国账簿里,林秀娥奶奶记过‘腊八日,与苏梅煮雪纺线’,原来她们真的认识。”
博物馆的库房里暖意融融,周馆长正戴着白手套翻着手记,见他们进来,连忙把其中一本摊开:“你们看这页,苏梅写的‘雪丝三法’——‘一法融雪纺线,取腊日雪水浸蚕丝,七日方成;二法冰针刺绣,需在寒夜挑灯,让丝线带三分凉;三法梅香入纹,采初绽的梅蕊捣成汁,调进胭脂,绣出的花瓣能留香三年’。”
泛黄的纸页上,用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旁边还画着幅小图:一枝红梅斜出,花瓣用极细的丝线勾勒,边缘处用淡墨晕染,像落了层薄雪,枝桠上的刺尖尖的,却在顶端缀着个小小的绒球,细看才发现是用白色丝线打了个结,像未化的雪粒。
“融雪纺线……”林晚星指尖抚过“雪水浸蚕丝”几个字,忽然想起沈记绸庄后院那口老井,“我们院里那口井,冬天会结薄冰,井沿的雪水顺着石缝渗进去,是不是就是天然的‘雪水’?”
沈皓明点头:“老匠人说过,那口井的水是山泉水,比别处的软,用来泡丝线最养线。去年冬天他还存过一缸雪水,说开春用来染蓝布,颜色会特别正。”
周馆长又翻开另一页,上面贴着片干枯的梅花瓣,暗红的颜色,边缘蜷曲着,像被揉过的纸。“这是苏梅夹在里面的,”他指着瓣底的小字,“写着‘光绪二十七年,与秀娥共绣《寒梅图》,用雪丝三法,耗三月功’。”
“《寒梅图》?”林晚星忽然想起顾老先生那件马甲内侧的暗袋,“顾老先生说他母亲的马甲里,除了织锦还有半块碎布,当时没在意,会不会就是这图上的?”
正说着,库房的门被推开,老匠人裹着件厚棉袄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青布包,嘴里呼着白气:“小沈,晚星,你们看我找着啥了。”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个黑陶盆,盆里铺着层细沙,埋着几缕银白的丝线,摸起来冰凉凉的,像裹着雪粒。
“这是我师父当年存的‘雪丝’,”老匠人指着丝线,“他说这是用腊月的雪水加了梅蕊泡的蚕丝,埋在沙里能存几十年,绣出来的东西带着寒气,夏天看着都凉快。”他忽然压低声音,“我今早收拾樟木箱,在最底下找着的,还裹着张纸条,你们看看。”
纸条是用麻纸做的,脆得一碰就掉渣,上面用毛笔写着:“雪落梅开时,丝成魂归处——苏梅赠。”字迹和博物馆手记里的一模一样。
林晚星忽然明白过来:“苏梅把雪丝的法子传给了老匠人的师父,老匠人师父又传到他手里,这也是种传承啊。”她拿起一缕雪丝对着光看,丝线里竟藏着极细的红,像梅蕊的颜色,“这就是‘梅香入纹’吧,把梅蕊汁混进了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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