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汪臧海 帕米尔星霜：萨雷兹镜泊

翻越“哭泣之墙”的代价是巨大的。不仅仅是体力的透支，更是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后的虚脱。小队沿着达坂西侧陡峭的碎石坡向下跋涉，每一步都感觉小腿肚在颤抖。风寒效应依旧强烈，但相比于“鬼嚎口”那夺魂摄魄的烈风，已显得温和许多。直到完全下到相对平缓的瓦罕走廊西部谷地，找到一处背风的岩穴，众人才敢真正停下来喘息。

清点之下，人人带伤，多是攀爬和战斗中的擦伤淤青，加上严重的冻伤。赵斥候的左臂在推落石时被崩飞的冰块划开一道深口，虽已简单包扎，但血色依旧洇出。阿卜杜勒老爹咳嗽得更厉害了，高原的严寒对他的老肺是持续的折磨。那三名明军士兵也个个面带疲惫，眼神却比之前更加锐利——经历生死血战，幸存者自有一股凝练的气质。

沙赫拉兹依旧是那个最冷静的存在。他熟练地升起一小堆篝火——此处已远离“哭泣之墙”风口，且地形隐蔽——融化雪水，为大家清洗伤口，并用随身携带的、气味刺鼻的草药膏为赵斥候重新敷药。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悬崖狙杀只是日常的狩猎。

“乌马尔短时间内追不上来。”沙赫拉兹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他们损失不小，重整队伍，再要穿越‘哭泣之墙’，心里也得掂量掂量。而且，”他顿了顿，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撇，“他们得先把掉下深渊那几个人的魂儿喊回来。”

他的话带着帕米尔猎人特有的、对生死和自然的漠然，却也让众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汪臧海靠坐在岩壁上，感受着火焰传来的微弱暖意，行囊紧紧抱在怀中。里面不仅有星图、笔记，还有那一小包来自库塔孜的、颜色暗沉的“盐”。伊卜拉欣头人提供的补给已消耗大半，前途依旧漫漫。

“沙赫拉兹，我们接下来去向何处？此地距离你所说的‘光明之城’线索，还有多远？”汪臧海问道，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沙赫拉兹指了指西南方向：“沿着喷赤河的主流继续向下，河谷会逐渐开阔，但支流众多，容易迷路。我们需要先到一个地方补充给养，并打探消息。”他看向汪臧海，“萨雷兹湖，那里有一个季节性的商站，是瓦罕走廊里少数能见到活人的地方。”

“商站？”赵斥候警惕起来，“人多眼杂，乌马尔的势力会不会渗透进去？”

“有可能。”沙赫拉兹并不否认，“但那也是获取情报的地方。乌马尔在‘哭泣之墙’吃了亏，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调整。我们需要知道他的动向，也需要知道更西边的情况。萨雷兹湖商站鱼龙混杂，有来自巴达克山、甚至波斯的商人，消息灵通。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汪臧海一眼，“关于‘失落之城’的传说，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更具体的指向。光靠星图，在帕米尔是找不到确切位置的。”

这个理由说服了汪臧海。知识的探索离不开信息的汇聚，闭门造车终难成事。休整一夜后，小队再次出发。沿着喷赤河河谷向下，地势果然逐渐开阔，两侧雪山依旧巍峨，但谷底出现了零星的、耐寒的草甸，甚至能看到野生的牦牛群在远处漫步。天空呈现出高原特有的、深邃的湛蓝，与东帕米尔的苍茫相比，多了几分生机。

经过三日的跋涉，途中巧妙地避开了一小股形迹可疑的马队（无法判断是商队还是匪帮），他们终于看到了萨雷兹湖。

那是一片巨大的、蔚蓝如镜的高山湖泊，静静地躺在群峰环抱之中。湖面平滑如缎，倒映着天空和雪峰的影子，仿佛一块镶嵌在帕米尔高原上的巨大蓝宝石。在湖的北岸，一片相对平缓的三角洲上，零星散落着几十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和少数几间粗糙的石屋，帐篷之间人影绰绰，还有驮着货物的牲畜——那里就是萨雷兹湖商站。

尚未靠近，空气中已经弥漫起一股混合着牲口粪便、炊烟、皮革和香料的气味。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群的喧嚣感隐隐传来。

“跟紧我，不要随意与人搭话，看好自己的财物。”沙赫拉兹低声告诫，他调整了一下背上的长弓，使其处于更易取用的位置，然后率先向着那片帐篷区走去。

商站的规模不大，但充满了活力。穿着各种民族服饰的人在这里汇聚：裹着厚重皮袄、面容粗犷的塔吉克人；戴着绣花小帽、眼神精明的突厥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长袍、头缠布巾、商人模样的人，看面貌特征，似乎来自更西的波斯。人们用各种语言大声交谈、讨价还价。货物堆放在帐篷外或空地上，主要是羊毛、皮革、盐块、干果，也能看到一些来自东方的丝绸和瓷器碎片，以及来自西方的玻璃器皿和金属工艺品。

小队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带着明显的跋涉痕迹和戒备神色，与普通商队的气质迥异。不少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警惕。沙赫拉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带着众人穿过嘈杂的集市，走向一处位于角落、看起来较为安静的帐篷。帐篷门口，一个须发皆白、正眯着眼缝补皮具的老者抬起头。

“老萨迪克。”沙赫拉兹用塔吉克语打招呼，语气熟稔。

老者眯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是沙赫拉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用生硬的突厥语回应：“哦？是山鹰啊。难得你还会飞到这湖边来喝水。还带了……客人？”他的目光扫过汪臧海等人，尤其在汪臧海明显是汉人的面容上停留片刻。

“找处安静的地方，补充些必需品，再听听风往哪边吹。”沙赫拉言简意赅。

老萨迪克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指了指旁边一顶空着的小帐篷：“那里没人，你们先用。需要什么，跟我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最近风有点乱，从东边来的风，带着铁锈味。”

乌马尔！老萨迪克的消息果然灵通。

小队安顿下来后，沙赫拉兹和赵斥候负责出去采购物资，主要是肉干、糌粑和盐。汪臧海则留在帐篷里，由阿卜杜勒老爹陪同，整理行囊，记录沿途见闻。他注意到，阿卜杜勒老爹在听到集市上某些商人的口音和看到的货物时，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

“老爹，你以前到过这一带？”汪臧海状似无意地问道。

阿卜杜勒回过神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很多年前……跟着家族的商队，走过几次。不过那时候，这条路没这么不太平。”他叹了口气，“再往西，过了巴达克山，就是撒马尔罕的地界了……帖木儿汗的鹰，飞得越来越远了。”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着破旧波斯长袍、满脸风霜的中年人，正被几个本地人推搡着，似乎起了争执。那波斯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用夹杂着波斯语和突厥语的话嚷嚷着，汪臧海隐约听到“地图”、“于阗”、“古矿”等词语。

于阗！这个西域古国的名字让汪臧海心中一动。于阗以美玉闻名，更是佛教东传的重要节点，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遗产。

沙赫拉兹刚好采购回来，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向老萨迪克投去询问的目光。

老萨迪克嗤笑一声：“那个疯子在卖一张据说能找到于阗古玉矿的地图，要价一头牦牛。哈桑他们觉得他是骗子，想把他赶走。”

汪臧海走出帐篷，看向那个被围困的波斯人。那人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中却有一种执拗的光芒，不似纯粹的骗子。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皮筒，想必就是所谓的地图。

“沙赫拉兹，你怎么看？”汪臧海低声问。

“于阗的古玉矿早就湮没在塔克拉玛干的黄沙下了。”沙赫拉兹淡淡道，“传说很多，但没人真正找到。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人不像一般的骗子。他身上的尘土，是南边塔克拉玛干边缘特有的细沙。”

汪臧海沉吟片刻。于阗位于塔里木盆地南缘，若继续西行寻找“光明之城”，则方向是向西南进入巴达克山；若转向东南，则可经皮山、莎车前往于阗。这无疑是一个岔路口。

他不动声色，对沙赫拉兹说：“先静观其变。我们当前首要仍是摆脱乌马尔，并寻找‘光明之城’的线索。不过，关于于阗的信息，或许可以留意一下。”他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但种子已经播下。

傍晚，沙赫拉兹带回了打探到的消息。乌马尔的队伍确实在“哭泣之墙”遭受重创，目前停留在墙东侧休整，并未立刻追来。但有传言说，他已派人向西南方的巴达克山总督送信，请求封锁通道。此外，商站里关于“光明之城”的传说版本众多，有的说那是一座废弃的拜火教神庙，有的说是一个古代塞种人王族的秘藏，但都指向瓦罕走廊西南端与巴达克山交界的、一片被称为“星陨之地”的荒芜高原。

“星陨之地……”汪臧海喃喃道，这与恩师留下的“陨玉”以及星图的指向，似乎隐隐契合。

同时，他也注意到，那个卖地图的波斯人，最终没能卖掉他的地图，垂头丧气地坐在集市边缘，就着一小堆篝火，啃着干硬的面饼。

夜色渐深，萨雷兹湖面倒映着璀璨的星河，宁静而神秘。汪臧海站在帐篷外，望着西方深邃的夜空，又看了看东南方向——那是于阗的大致方位。乌马尔的威胁暂时缓解，但前路的选择却更加复杂。是继续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光明之城”，还是转向可能更有实据的于阗古玉矿？抑或是……另有他途？

他摸了摸行囊中的星图和那包神秘的“盐”，感觉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西域广袤，秘密众多，他这只来自东方的孤鸟，该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航向？

就在这时，那个波斯人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朝着汪臧海他们帐篷的方向，迟疑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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