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东瀛雨冷
极星寮的木质走廊在雨夜里泛着潮润的光。檐角的铜铃被风推搡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哑响,衬得这夜比往常更静——静到能听见料理台抽屉里竹筷轻微的碰撞,能数清幸平创真指节敲击台面的次数。
创真趴在光滑的樱木料理台上,下巴抵着冰凉的木纹。面前摊开的山葵根泛着浅紫的色泽,表皮的绒毛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是今晨从后山菜畦新采的。他捏着竹刀的指腹微微用力,刀刃切入山葵的瞬间,细密的纤维在刀面绽开,像被劈开的月光。辛辣的气息猛地窜进鼻腔,本该呛出眼泪的冲劲,却只换得他一个绵长的哈欠。
第七天了。
他望着料理台边缘那道浅痕发呆——那是三天前诚一郎深夜回来时,失手用铁勺磕出的。父亲那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还有种……类似焚过的艾草混着海水的味道。他记得父亲打开料理柜时,指尖在那套备用的鲷鱼刀上顿了顿,最终却选了套从未用过的、刀刃更宽的中式料理刀。
“又在想你爸?”田所惠的声音带着刚从蒸箱旁过来的暖意,她端着的陶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乳白色的味增汤热气在灯光下凝成白雾,缓缓漫过她微蹙的眉峰。“今早去市场,碰到小林叔,说前夜在关西港看到诚一郎先生了,好像和几个穿和服的人在码头说话。”
创真抓起山葵泥往刺身拼盘上抹,橙红的金枪鱼腹肉上,青绿色的山葵泥像条蜿蜒的河。“不止。”他用竹筷戳了戳拼盘里的海胆,“昨天半夜我起夜,看见他在书房翻那本《汉方食材图谱》,手指停在‘蜀椒’那页,旁边还放着张京都寺庙的地图,红笔圈了唐招提寺的位置。”
窗外的雨突然变急,豆大的雨珠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倒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磨砂玻璃上反复刮擦,听得人耳根发麻。
角落的岛堂银仍在擦刀。他坐着的木凳腿垫着块旧布,大概是怕蹭坏地板。手里的棉布是特制的鹿皮,在牛刀的刀背上缓缓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刀刃在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光,像冻住的银河,反光里映出他低垂的眼睫,和嘴角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自从上个月收到那封加密邮件,他就再没笑过。
创真记得那天下午,岛堂银的手机在料理台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瞥见邮件标题是串乱码,末尾缀着个小小的火焰符号。从那以后,岛堂银擦刀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会对着刀刃上的反光出神,仿佛能从里面看见什么。
“银前辈,”创真突然开口,竹刀在砧板上敲出轻响,“你说……我爸会不会是去参加‘暗料理对决’了?就是那种不对外公开,输了就要退出料理界的比赛?”
岛堂银的手顿了半秒,鹿皮布在刀脊上留下道浅痕。他继续擦拭,声音轻得像刀划过冰面,带着细碎的裂纹:“总帅上周在茶室说过,有些事像泡在瓮里的梅酒,捂得越久,滋味才越正。”他抬眼时,刀刃的反光恰好掠过他的瞳孔,“知道得太早,反而会像腌菜时撒多了盐,坏了整坛的味。”
极星寮的阁楼比楼下更冷。薙切仙左卫门站在窗前,和服的宽袖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手腕上那串老沉香佛珠。雨幕里的东京塔只剩下个模糊的剪影,像支蘸满墨的毛笔,悬在灰蓝色的天幕上。
他指间捏着的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着细微的毛边。照片上的年轻仙左卫门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长城烽火台的垛口旁,身边的老者穿着中山装,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颠勺时被溅起的热油烫的。两人手里都举着白瓷盘,老者盘里是冒着热气的佛跳墙,海参的褶皱里还凝着汤汁;仙左卫门盘里是怀石料理,醋渍的鲷鱼花在风里微微颤动。
三十年前的风,好像还藏在照片的纹路里。仙左卫门用指腹摩挲着老者的脸,想起那天烽火台上的风卷着沙尘,老者笑着说:“料理的根,在土地里,也在人心头。”那时刘晓燕的爷爷刚用一道“佛跳墙”赢了上半场,却在最后一道甜品上,故意让了半分——只因仙左卫门用日本的抹茶,复刻出了老者过世妻子最爱的绿豆糕。
“风要来了啊。”总帅对着窗外轻声说,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水雾,又被雨丝冲散。照片上的长城在雨雾里渐渐模糊,与桌上那张印着“极星祭”字样的海报重叠——海报上,极星寮的徽章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火焰印记,像枚未燃尽的火种。
关西国际机场的VIP通道里,风裹挟着雨气从玻璃幕墙的缝隙钻进来,诚一郎的黑色风衣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衣角扫过地面时,带起几粒细小的沙砾。他抬手理了理衣领,露出手腕上块磨损的腕表——那是仙左卫门在他成年时送的,表盘背面刻着“守”字。
公文包的提手被手掌焐得温热,包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些暗红色的粉末,指甲盖大小,捻起来有种细微的涩感,像碾碎的朱砂。诚一郎用指腹搓了搓,粉末在指间留下淡淡的红痕,与李浩在敦煌找到的铜片锈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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