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广州,天光像被墨汁反复浸染过,浓得化不开。连穿城而过的珠江都敛了往日的活泛,水波沉沉地伏在江面上,只有货船的鸣笛从远处撞过来,先是闷闷的一声,撞在同福西路的骑楼檐角上,碎成几缕余响,在巷弄间打着旋儿消散。巷口的白雾已经漫过青石板的缝隙,顺着墙根爬上斑驳的砖墙,把老字号店铺的木质招牌晕成模糊的剪影。
阿婆就蹲在那块被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石板被岁月和无数次的蹲坐蹭出温润的光泽,边角处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凹痕。竹篾盆里的虾泥泛着新鲜的粉白色,木槌落下时,“砰——砰——”的闷响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带着股子执拗的节奏。三十年了,她总在这个时辰被生物钟准时唤醒,窗外的货船还没驶到白鹅潭,她的木槌就已经开始与虾泥对话。第一班货船的汽笛声从江面飘过来时,她手里的虾泥恰好在竹篾盆里显出半透明的韧性,那是要捶够九百八十下才有的质感——老一辈传下的数,多一下嫌硬,少一下嫌散。
木槌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深褐色的包浆里嵌着深浅不一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最深处那道凹槽,是十年前她风湿发作时,指节用力过猛磨出来的,如今被新的包浆裹着,成了木槌与主人之间的秘密。盆沿的虾泥溅起细小的星点,落在她藏蓝色的对襟衫上,那衣衫洗得发白,盘扣处还缝着块同色的补丁。虾泥的星点在布面上洇开,像缀了片碎海——那是珠江的碎片,是她从十六岁嫁进这条巷,守着虾饺摊过了四十多年的人间烟火。她时不时停下来,用指尖捻起一点虾泥,对着巷口微弱的天光举高,指缝间漏出的雾汽沾在她的白发上,像结了层细霜。虾泥在指尖能拉出半寸长的丝,晃悠悠的不断,她才满意地颔首,继续扬起木槌。
“阿婆,今日的虾够鲜吗?”
李浩站在巷口的雾里,身影被白气晕得有些模糊,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手里拎着的青蟹还在网袋里张牙舞爪,青灰色的螯钳刮擦着尼龙网,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网眼勾住的蟹腿还在微微颤动。晨露已经打透了他的袖口,顺着手腕滑进衬衫里,带来一阵微凉,可贴在胸口的贪狼壶却在发烫,金属链条隔着布料贴着皮肤,像条醒着的小蛇,时不时动一下。这是他抵达广州的第三天,莲香楼的预热赛已经让整个岭南点心界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的茶肆里,师傅们都在议论参赛的高手。而解长贵的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每个参赛者的名单上,更烫在李浩的心里——那人带来的机械臂,据说能把百年老手艺碾成粉末。
阿婆抬头,浑浊的眼睛在雾里突然亮了亮,像两盏被风吹了整夜的油灯,骤然添了点灯芯。她放下木槌,用围裙擦了擦手,指着竹篾盆旁边的小水桶:“后生仔,你自己看。”桶里的清水里,十几只青虾还在摆尾,偶尔有虾蹦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桶沿,又滚回水里。“虾要吃‘蹦跳’的,”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字字清楚,“凌晨一点去黄沙市场抢的货,水产摊的阿荣说这是刚靠岸的第一批,你看这盆里的虾泥,剁之前个个都在盆里跳——捶要凭‘心气’的,你心里急了,虾泥就散了;心里懒了,虾泥就死了。”她说着举起木槌,轻轻挑起一团虾泥,让它在微弱的天光里拉出透明的丝,那丝在雾中颤巍巍的,像根细玻璃线,却久久不断。“你看这筋道,机器揉不出来的。机器哪有‘心气’?它知道什么时辰的虾最鲜,哪下力道该重些,哪下该轻些?”
李浩笑了,蹲下身帮她拾掇掉在地上的虾壳。青灰色的虾壳沾着露水,在石板上反光,像撒了一地碎镜子。他的指尖刚碰到虾壳,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在雾里亮得有些刺眼,是刘晓燕发来的消息:【解长贵的机械臂团队昨晚在莲香楼调试设备到凌晨四点,那铁家伙装了三个高清摄像头,镜头比人的眼睛还尖,据说能精准识别面团的湿度变化,误差不超过0.5%。揉出的108层酥皮,每层薄得能透光,对着光看,连分子排列都整齐得像列队的兵,比阅兵式还规整。】
李浩的指尖顿了顿,把虾壳拢成一小堆。阿婆的木槌还在“砰砰”地敲着,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一下是一下,像在和远处货船的鸣笛应和,又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雾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轴转动时带着金属的呻吟,在巷子里拖出长长的尾音。莲香楼的朱漆大门被推开条缝,暖黄的光立刻从缝里挤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雾汽在光带里翻滚,像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舞。门内飘出荔枝木的香气,那是百年老灶独有的味道——灶膛里的荔枝木正噼啪作响,火焰舔着灶壁的青砖,把那些被熏得发黑的砖缝烤得发亮,砖面上还留着历代师傅用刀刻下的记号,记着哪块砖对应哪个火候。灶壁上新装的温度传感器闪着绿光,每隔三秒就跳动一次数字,将实时数据传到后台的屏幕上——327.45℃的炉心温度,18.23℃的炉壁温差,小数点后两位都精确得一丝不苟。这是老灶用百年光阴“记”住的最佳烘焙参数,是多少代点心师傅用手温试出来、用火候熬出来的黄金法则,如今被李浩团队的扫描仪一一存档,变成了一行行冰冷的代码,存在电脑硬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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