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整夜,直到卯时初刻才渐歇。整个皇城银装素裹,飞檐斗拱上积着厚厚的雪被,在晨光中反射出清冷的微光。通往太极殿的汉白玉陛阶早已被宫人清扫出来,泼洒的盐水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一层薄冰,踩上去发出细微的脆响。
这是沈如晦自江南返京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她端坐于御座之侧,一身玄色翟衣,外罩紫貂皮镶边的大氅,头戴七翟冠,珠玉旒帘在清冽的晨光中纹丝不动,遮住了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江南月余,赈灾、惩贪、安抚、重建,耗尽了她的心力。眼下的淡青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是再多脂粉也掩盖不住的。但她的背脊依旧挺直如松,眸光透过旒帘扫视下方时,依旧带着那份历经风波淬炼后、愈发沉静的威仪。
小皇帝萧胤坐在龙椅上,裹着厚重的玄狐裘,小脸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与殿外雪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不自然的红晕。自沈如晦回京,他已依礼见过数次,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眼神却不再与她对视,话语间也只剩下君臣的客套,再无半分往日的孺慕亲昵。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比江南的寒风更刺骨。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奏报江南赈灾后续款项拨付,工部禀报几处重点河堤的抢修进度,吏部呈上对江南涉事官员的最终处置意见——除了那七名被公开处决的主犯,又有二十余名从犯被革职流放。一桩桩,一件件,条理分明,显示出朝廷对此次灾祸的处理正在收尾。
然而,殿中的气氛却并不轻松。许多官员低眉顺眼,不敢与御阶之上的目光接触,却又在袍袖的遮掩下,与同僚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如晦雷霆手段处置江南贪墨,固然震慑了宵小,稳住了灾区,却也令朝中许多人心惊胆战,尤其是那些与江南世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本就对新政心存抵触的官员。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此刻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沈如晦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暗涌。她不动声色,只是更仔细地听着每一份奏报,捕捉着每一丝可能隐藏的异动。
散朝后,她没有立刻返回文华阁,而是转道去了位于皇宫西侧的慈宁宫——太后居所。名义上是循例请安,实则是敲山震虎。太后自江南事发、朝中风向变化后,便一直称病静养,深居简出,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但沈如晦知道,这深宫之中,从无真正的“静养”。
慈宁宫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檀香与药草混合的气味,有些呛人。太后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的云锦被,面色确实有些憔悴,见沈如晦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皇后来了”,便不再多言。
沈如晦依礼问安,说了些“请母后保重凤体”的套话,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殿内陈设,掠过太后身边几个低眉顺眼的老宫人。其中一人,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厚茧,虽竭力掩饰步伐,但行走间仍能看出一丝属于练武之人的沉稳——那是太后从娘家带进宫的、据说已“荣养”多年的老嬷嬷。
她没有久留,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走出慈宁宫时,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方才殿内那过分温暖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以及太后那看似病弱实则警惕的眼神,都让她心中的警兆更浓。
回到文华阁,阿檀已备好了热茶和几样清淡的点心。沈如晦脱下沉重的大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问道:“沈夫人今日在做什么?”
阿檀低声回道:“沈夫人辰时来请过安,见娘娘上朝去了,便说去库房那边核对一批新进的宫缎数目,说是年下赏赐要用。午膳前应该能回来。”
沈如晦“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后坐下。案头已堆放了新的奏章。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兵部关于北境冬季防务的例行奏报。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却有些涣散,思绪飘回了昨日傍晚。
昨日她刚从京郊大营巡视回来,车驾行至宫门处,恰好遇见禁军换防。暮色苍茫中,她掀开车帘一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按剑立于宫门之下,正沉声向部下吩咐着什么。那人身姿挺拔如昔,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冷硬,正是如今的禁军副统领——林墨。
林墨。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冷宫岁月里特有的阴冷与潮湿气息。那时她还是沈家获罪后、被扔进冷宫自生自灭的孤女,饥寒交迫,疾病缠身。是当时还只是个普通侍卫的林墨,偶尔轮值到冷宫那片被遗忘的角落时,会悄悄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馍,或是一包治风寒的草药,隔着破旧的窗棂递进来,什么也不说,放下就走。那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和药品,在那个绝望的冬天,曾是她活下去的一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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