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穹簌簌落下,覆盖了皇城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琉璃瓦,也暂时掩盖了连日来沸反盈天的流言与攻讦。然而,文华阁内的气氛却比殿外呼啸的寒风更加凛冽。
十七位大臣宫门跪谏的余波尚未平息,更多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言辞或激烈或“恳切”,核心却只有一个:江南民变频发,皆因摄政皇后主政失当,信用非人,以致天怒人怨。为江山社稷计,为陛下圣名计,请皇后暂避嫌疑,交出赈灾权柄,甚至“还政于朝”。
小皇帝萧胤在巨大的压力与某些人持续的“劝导”下,态度越发暧昧不明。朝会上,面对汹汹舆情,他不再为沈如晦辩护,只是沉默,或将难题抛回给她,那躲闪的眼神,让沈如晦心底最后一丝温存也冻结成冰。
此刻,阁内炭火熊熊,沈如晦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面前站着寥寥数人:神色坚毅的苏瑾,眉头紧锁的吏部尚书王禹,以及几位始终追随她的年轻官员。阿檀侍立在她身后,手中捧着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
“娘娘,”王禹忧心忡忡,“宫外流言愈演愈烈,几位阁老串联,意图明日大朝会再行逼宫。陛下那边……态度未明。此时离京,恐京中生变啊!”
另一名官员也道:“是啊娘娘,江南局势复杂,暴乱未平,险地难测。万一有人对娘娘不利……”
沈如晦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劝阻。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落在南方那片被朱砂重点圈出的、代表重灾区的区域。连日来,暗卫通过秘密渠道传回的消息拼凑出更清晰的图景:灾情真实,但民变的煽动、粮款的流向、劣质粮米的来源,都缠绕着精心设计的线索,最终矛头隐约指向京城,指向她这个摄政者。
这是一个死局。留在京城,与守旧派无休止地扯皮,任由江南灾民在饥寒与绝望中煎熬,坐实“无能”、“失德”的罪名。离开京城,深入险地,虽能最快掌控局面,却可能落入更深的陷阱,甚至给京中的反对者以可乘之机。
她没有选择。
“本宫心意已决。”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在寂静的阁内回荡,“江南万民生死,重于泰山。本宫若困守京城,与彼辈做口舌之争,才是真正弃黎庶于不顾,正中了背后黑手的下怀!”
她转过身,玄色常服的下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王尚书,京中政务,由你与几位阁臣暂理,凡紧要事,八百里加急送至江南行辕。陛下那边……”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黯然,“好生伺候,督促学业。若有臣工妄议朝政、挑拨天家,记下来,待本宫回京再行处置。”
王禹知道劝阻无用,肃然躬身:“臣定当竭尽全力,稳住朝局,静待娘娘佳音。”
“苏瑾。”沈如晦看向她最锋利的剑。
“臣在!”苏瑾跨前一步,甲胄轻响,眼神锐利如鹰。
“点齐三千忠义军精锐,即刻准备,两日后随本宫南下。另,传令沿途各州府驻军,加强关隘巡查,确保驿路畅通,但不得擅离防区,无本宫手令,一兵一卒不得调动。”她目光冷冽,“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半路做文章!”
“遵命!”苏瑾领命,眼中燃起战意。
“阿檀,收拾行装,轻车简从,但该带的文书印信、御医药品,务必周全。”沈如晦最后吩咐,目光落向窗外漫天飞雪,“这京城的风雪,暂且留给别人吧。江南的冻饿百姓,等不起。”
两日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支不起眼的车队在三千铁骑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京城德胜门,碾过厚厚的积雪,向着南方疾驰而去。没有隆重的仪仗,没有百官送行,甚至许多朝臣得知消息时,车队已消失在茫茫雪原尽头。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有人讥讽她“妇人之仁,自陷险地”;有人担忧她“一旦离京,恐生大变”;也有人,在暗处露出了更为阴冷的笑容。
沈如晦一路南下,不顾风雪严寒,车马兼程。每至驿站,必有当地官员忐忑迎候,她往往只简单询问灾情、粮储、治安,旋即换马再行。越往南,雪势渐弱,取而代之的是冬日的凄风苦雨,以及洪水退去后满目疮痍的大地和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十日后,车队抵达江宁府境。眼前的景象,比奏报上的文字更为触目惊心。原本肥沃的田野被厚厚的淤泥覆盖,枯死的树木歪斜倒地,残破的屋舍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零星散布在泥泞中。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灾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里,眼神空洞,只有看到官府粥厂升起的炊烟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江宁知府率领一众属官在府城外跪迎,个个面色灰败,如丧考妣。沈如晦没有进城,直接下令在城外地势较高、灾民聚集之处,设立临时行辕。
她的到来,如同在死水潭中投下巨石。消息迅速传遍灾区,无数双眼睛带着怀疑、期盼、麻木,望向那座突然出现的、飘扬着明黄龙旗与玄色凤帜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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