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四章:染血的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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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费沃里的身躯如同绷紧的弓弦,枪口纹丝不动地指向后院角落阴影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刚才追着脚步声冲进来时,后院空荡无人,唯有角落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空气中浓烈的染料气味里,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源头就在那堆杂物之后。
“出来!再不出来开枪了!”费沃里身旁的便衣厉声喝道,声音在死寂的小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别…别开枪!官老爷…饶命啊!”一个带着浓厚吴语口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响起。角落里一阵窸窣,一个穿着半旧青色长衫、约莫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哆嗦着爬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磕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是账房先生,刚才慌乱中绊倒,眼见无路可逃。
费沃里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他,确认他身上没有武器,也绝非刚才逃走那两人之一。他迅速做了个手势,一名便衣立刻上前,粗暴地将老头反剪双手按在地上。费沃里不再理会他的哀告,猛地上前几步,冲到那个散发着血腥味的角落。
地面上,赫然丢弃着一团皱巴巴的白布!费沃里用脚尖小心地挑开一角,借着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斑驳血迹!绝非新血,但残留的气息依旧刺激着费沃里的鼻腔。这绝不是意外沾染的东西!布料的质地,赫然是医院里常见的那种粗糙的白纱布!他用枪口指着地上的老头,声音冰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寒冰:“说!这血布是谁的?!”
“我…我不知道啊,官老爷…”老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声音抖得不成句子,“我就是个看铺记账的…东家…东家他们跑…跑掉了…”
“东家?刚才跑掉的两个?”费沃里逼近一步,枪口几乎顶到老头的太阳穴,“叫什么?哪来的?刚才说什么‘拆账’、‘李老板’?说!”
冰冷的枪口触及皮肤,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老头仅存的侥幸。“是…是…东家姓周…叫周阿四…跑掉的那个是伙计阿强…他们…他们刚才说…说这批靛青布太扎眼…要找‘闸北老李’帮忙转手…拆账…就是分钱…那血布…我真不知道啊…昨天还没见着…肯定是他们谁扔在这的…”
“闸北老李?全名!做什么的?据点在哪?!”费沃里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抗拒的杀意。他瞥了一眼旁边棚子里码放整齐、其中几卷颜色深得发乌的布匹,心知这就是王老倌描述的货色,与隆昌染坊、柳素英脱不了干系!而这条突然出现的“闸北老李”的线,很可能就是染坊之后的关键枢纽!
“李…李善福…都叫他李老板…做什么…小的不敢乱说啊官老爷…好像…好像是开货栈的…在闸北太阳庙路…具体…具体门牌我真记不清了…我只管账…”老头吓得魂飞魄散,抖抖索索地招供,“那血布…会不会…会不会是阿强?前两天他鬼鬼祟祟回来…胳膊好像有点不得劲…袖子挽着…对!前天!他说…说搬货蹭破了皮…”
“前天?”费沃里脑中警铃大作!柳素英被杀,就在前天深夜!阿强胳膊上有伤?时间和伤口性质都对得上!他立刻对另一名便衣低吼:“把他看好!仔细搜铺面和这个院子!特别是账册!一张纸片都不能放过!”他必须立刻抓住这个阿强和周阿四!还有那个闸北的李善福!每一个都可能是“青衣”链条上的一环!
广慈医院三楼的特护病房,气氛比之前略微松弛一丝,却依旧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凌晨一点。陆连奎依旧昏迷,但仪器上显示的生命体征数据出现了微弱的、却足以令人揪心的变化:体温从骇人的41摄氏度艰难地降到了39.8度,虽然还是高烧,但那种急速坠落的崩溃趋势似乎被那点微黄的盘尼西林奇迹般地止住了。呼吸虽然依旧粗重,但频率平稳了些许,不再像随时会断裂的风箱。护士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额头上的冰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穆勒医生仔细检查完最新数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一丝疲惫的希望。他走到守在病房外走廊长椅上的沙利叶身边,声音沙哑:“沙警官,情况…暂时稳住了。盘尼西林起了作用,炎症在缓慢消退。但这只是保住了命,离脱离危险还差得远。感染对内脏的损伤需要时间恢复,而且…他还处于深度昏迷中,脑部供氧之前严重不足,能否醒来,醒来后情况如何…都是未知数。”
沙利叶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赶困倦和焦虑:“谢谢您,穆勒医生!至少…至少还有希望!费沃里督察长一定会抓住线索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枪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荡荡的走廊两端和楼梯口。费沃里的命令是铁律:除了穆勒指定的医护,任何人不得靠近!他像一尊忠诚的门神,守在这扇隔绝生死的门外。
穆勒医生疲惫地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身后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戴着护士帽、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年轻女护士端着换药盘走了出来。她对穆勒微微躬了躬身,低声道:“穆勒医生,病人体温还在降,脉搏也稳一些了。”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
穆勒疲惫地“嗯”了一声,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护士胸前的名牌——王秀娟。这是他团队里的护士之一。他挥挥手:“好,继续观察,有任何变化立刻叫我。”他现在需要一点咖啡因来支撑快要熬干的精神。
女护士“王秀娟”端着托盘,安静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护士站方向。沙利叶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凌晨的医院静谧得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咳嗽和仪器的微弱嗡鸣。
“王秀娟”走到护士站转角,确认无人注意后,脚步的方向瞬间改变,悄无声息地闪进了旁边的开水房。开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保温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她迅速放下托盘,摘掉口罩,露出一张异常冷静、毫无表情的年轻脸庞,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她飞快地解开护士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从里面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一指长的细小金属管。她拧开金属管一端,露出里面盛装的、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一点几乎无色的粘稠油膏。动作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取了一丁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油膏,然后迅速将金属管拧紧收起,重新戴好口罩。
她重新端起托盘,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略带疲惫和专注的护士表情,步伐平稳地走出开水房,再次朝着特护病房走去。走廊里依旧只有沙利叶孤独守卫的身影。她走到病房门口,沙利叶看了她一眼,认出是刚才进去过的护士,微微侧身让开。
“王秀娟”推门而入,反手轻轻带上门。病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仪器发出微弱的指示灯光。陆连奎静静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管线和电极。她走到床前,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柔地整理了一下输液管,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陆连奎暴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和颈部皮肤。寻找着最合适的下手点。
她俯下身,装作检查输液针头固定情况,左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轻轻拂去灰尘一般,在陆连奎靠近枕头边缘、被电极贴片覆盖了小半的颈部皮肤上极其快速地蹭了一下!指尖那几乎看不见的微量油膏,瞬间涂抹在了皮肤上!整个过程不到一秒,动作流畅自然,即使是清醒的人也未必能察觉这看似不经意的触碰!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仿佛完成了任务,端起托盘,转身向门外走去,脚步没有丝毫慌乱。打开门,她对门口的沙利叶低声说了句:“换好了,体征还算平稳。”随即平静地离开,身影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
沙利叶看着她的背影融入走廊尽头,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感,像被寒风吹了一下后颈。他甩甩头,将这归结为高度紧张下的神经过敏。
集粹斋后院一片狼藉。地上那个被按住的账房先生抖如秋风落叶。费沃里手下的便衣已彻底搜查完铺面和这狭小的后院。
“督察长!搜到了!”一名便衣从铺面柜台最底下一个上了锁的暗格里,硬生生撬出一个厚厚的蓝布账本,急切地捧到费沃里面前。
费沃里迅速翻开,泛黄的账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品名、数量、金额。前面大多是些收售旧物、零散布匹的流水账,杂乱无章。他飞快地往后翻,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潦草的文字。突然,他的手指停在倒数十几页的几行记录上,瞳孔骤然收缩!
“癸酉年十月初三(1933年10月初三) 收周送‘老青粗布’拾卷整(10卷),付大洋叁佰圆整。注:料特深,走老李渠。”
“癸酉年腊月十五(1933年腊月十五) 收周送‘老青粗布’柒卷整(7卷),付大洋贰佰壹拾圆整。注:同上。”
“甲戌年三月初二(1934年3月初二) 收周送‘老青粗布’拾贰卷整(12卷),付大洋叁佰陆拾圆整。注:老李急要,款清。”
……类似的条目间隔出现,时间跨度从1933年秋持续到1934年夏!品名统一标注为“老青粗布”!备注无不指向“老李渠”或“老李”!而经手人无一例外是“周”!那个跑掉的东家周阿四!
费沃里飞快地心算,仅账本上这几笔明确记录的交易,这种“老青粗布”的数量就达到了惊人的三十多卷!每一卷足够制作多少件衣服?而每一块布匹里,是否都藏着那种致命的牛角螺纹部件?这庞大的数量背后,指向的是一个何等规模和组织严密的暗杀网络?而那个“老李”——闸北的李善福,就是这些致命布匹流向下一个环节的关键枢纽!周阿四,显然是从柳素英所在的隆昌染坊接收这些特殊布匹的第一道贩子!
“闸北…太阳庙路…李善福!”费沃里猛地合上账本,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烈焰。这条潜伏了至少两年的供销链条,终于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立即通知捕房!加派人手!全面封锁太阳庙路进出路口!通缉周阿四、阿强!重点排查所有与李善福相关的货栈、仓库!要快!绝不能让他跑了!”
他最后凌厉地扫了一眼地上瘫软的账房老头和那卷染血的绷带,阿强身上的伤口和柳素英的死脱不了干系!这个“集粹斋”就是染坊之后的关键窝点!他转身大步流星冲出后院,跳上轿车。引擎发出凶猛的咆哮,车轮卷起泥泞,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刺破法华镇老街角的沉沉夜色,朝着闸北的方向疯狂驶去!必须在“青衣”组织反应过来、掐断线索之前,摁住李善福这个关键节点!
特护病房内,仪器发出规律的、微弱的声音。陆连奎依旧在深度昏迷中。然而,就在费沃里的轿车疯狂驶向闸北的同一时刻,病床上,陆连奎那被电极覆盖的颈侧皮肤下方,那点被涂抹上的、近乎无形的油膏,正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悄然渗透。它不会立刻致命,却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缓慢而坚决地扩散着毒性,悄然加重着感染对神经系统的侵蚀负担。
沙利叶依然守在门外,警惕地注视着走廊,对病房内正在发生的细微异变毫无察觉。陆连奎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如同濒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挣扎。监护仪上代表着脑电波的线条,似乎也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短暂地偏离了之前相对平稳的轨迹,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这微小的异常波动淹没在仪器本身的背景杂讯中,并未触发警报。
昏迷中的陆连奎,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模糊不清的气音,仿佛在无声地呼唤或挣扎。几个破碎的音节似乎要挣脱意识的泥沼,却最终未能成形。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危险在黑暗中蔓延。病房内外,两个战场,两线危机,都在与死神赛跑。李善福的货栈里藏着怎样的秘密?陆连奎那无声的呼唤,又试图说出怎样致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