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三章:染缸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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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慈医院三楼特护病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陆连奎的生命如同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油灯,随时可能熄灭。他脸色灰败得近乎透明,每一次费力而短暂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令人心悸的杂音,嘴唇呈现出缺氧的青紫色。德国外科医生汉斯·穆勒,这位以冷静着称的权威,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护士刚刚递来的体温计,水银柱毫不留情地攀升到了骇人的高度,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高烧不退……伤口内部……化脓迹象明显……”穆勒医生的德语又快又急,翻译官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陆督察的体质……正在被严重感染摧毁……常规磺胺……无法控制……这样下去……恐怕……”他没有说完,但病房里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残酷的潜台词:时间不多了。
费沃里站在病房角落里,高大的身躯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深蓝色的巡捕制服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纹丝不动。他刚踏进病房,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染坊的尘土和更深的谜团。隆昌染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以及盒中那截带着诡异螺纹接口的乌黑牛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柳素英染制的神秘深青布匹,这件潜藏着死亡机关的部件,都与那个阴魂不散的“青衣”紧密相连。可这些线索,此刻在陆连奎急速流逝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穆勒医生,”费沃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断了翻译官的话,“还有什么办法?任何办法!只要能争取时间!”他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目光死死盯住德国医生。
穆勒转过身,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病历上几行潦草的拉丁文药名,语气带着一种医学权威特有的凝重与无奈:“我们正在尝试所有已知的抗菌药物,巡查长先生。但目前……效果甚微。他的身体在崩溃边缘。除非……能立刻获得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费沃里对这个拗口的名字感到陌生。
“一种最新的特效抗菌药物,由英国弗莱明爵士发现,目前仅仅在极少数欧洲实验室进行小规模制备试验,极其稀有,价值远超黄金。”穆勒解释道,眼神锐利,“据说……最近有一批极小剂量的试验样品,由德国柏林大学医学实验室秘密运抵上海,用于远东热带病研究的合作项目的一部分。但这批药……”他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能,“极其敏感,管控级别极高,由德国领事馆和工部局卫生处共同监管,理论上……不可能用于普通个体病例,何况是枪伤感染……”
“在哪里?!”费沃里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撞到病床边的铁架。他不在乎什么敏感和管控,他只要陆连奎活下去!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要抓住!陆连奎不仅是他的搭档,更是追查“青衣”谜团唯一的、活着的、最深处的知情者!他若死了,所有的线索,仓库顶棚的人影、铜匠铺的血案、医院里的毒针、染缸边的牛角部件…都将沉入冰冷的深渊!
“存放在工部局卫生处高度戒备的恒温药品库,钥匙由德国领事馆的医学专员和卫生处英籍处长共同保管。动用它……”穆勒斟酌着用词,神色极其严肃,“需要极其特殊的手续和背书。正常流程下,绝无可能短时间内批准用于一个中国警官。”
“正常流程?”费沃里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没有正常流程了,医生。告诉我,那个德国医学专员是谁?现在在哪里?”
穆勒被费沃里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决绝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汉斯·穆勒医生”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名牌,“兼任德国领事馆医学专员。我就是保管人之一。另一把钥匙在卫生处查尔斯·惠特曼处长手里。”
费沃里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穆勒脸上,带着巡捕房督察长不容置疑的威压:“穆勒专员!听着!躺在病床上快死的这个人,是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他正在追查的是一个极其危险、拥有精密暗杀手段、已经连续犯下数起命案的组织!这个组织不仅威胁租界治安,同样威胁到所有外国侨民在华的利益和安全!陆督察掌握着关键线索!他活着,就能挖出这个毒瘤!他死了,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您?惠特曼处长?还是某位领事大人?!这不是一个普通警官的生死问题!这关乎租界核心区域的公共安全!我需要那盒盘尼西林!现在!立刻!马上!作为医学专员,您有权基于重大公共安全威胁的紧急事由,申请特许动用应急储备药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请您立刻联系惠特曼处长!后果我费沃里一人承担!”
费沃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般砸在穆勒的心上。尤其是那句“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令穆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医院里那伪装护士的致命毒针,那神出鬼没的杀手……眼前的陆连奎,的确不仅仅是一个垂危的病人,更是一个移动的、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漩涡中心!作为医生,他本能地抗拒未经严谨流程的特许用药。但作为身处上海滩漩涡中的一员,作为可能被牵连的目标之一,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费沃里的逻辑凶狠而直接——陆连奎活着,线索在;他死了,危险依旧在,且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
穆勒医生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病房里只剩下陆连奎艰难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嘀嗒声。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好!我去打电话!以重大公共安全紧急状况为由,申请特许动用盘尼西林!但惠特曼那边……”他看向费沃里,眼神复杂,“需要更有力的理由和压力!”
“我会亲自去见惠特曼处长!立刻!”费沃里斩钉截铁,“你负责申请!我负责让他点头!”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快了发条。费沃里如同一阵旋风冲出医院,跳上他的黑色雪铁龙轿车,引擎发出暴躁的嘶吼,车轮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轿车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公共租界工部局大楼。他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抢在死神前面!
与此同时,穆勒医生快步冲向院长办公室,抓起那部沉重的黑色电话机,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颤抖,开始拨号。话筒里传来接线员缓慢的询问声,每一次等待的滴嗒声都像在煎熬他的神经。
“接工部局卫生处!紧急!找惠特曼处长!我是广慈医院外科主任、德国领事馆医学专员汉斯·穆勒!”
另一边,费沃里的轿车像一头蛮横的钢铁怪兽,在拥挤的街道上强行挤出一条通道,引来一片咒骂和惊呼。他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陆连奎灰败的脸庞、染坊角落的牛角螺纹、柳素英档案上那道疤痕……无数碎片化的影像和线索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碰撞。盘尼西林是唯一的希望,但绝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一针上!那个该死的“青衣”组织,必须揪出来!法华镇老街角……王老倌欲言又止的地方!那里一定藏着染坊之后的关键!
工部局卫生处处长查尔斯·惠特曼的办公室,弥漫着雪茄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这位头发稀疏、大腹便便的英国人,正不耐烦地用食指敲击着红木桌面。“费沃里督察长,我理解你的急切。”惠特曼拖长了腔调,带着典型的官僚腔调,“但这不符合规程!盘尼西林是极其珍贵的研究资源,用于热带病防治项目,这是德英两国……”
“惠特曼处长!”费沃里粗暴地打断了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对方的脸,“规程是为了保障安全!而现在,一个能威胁到整个租界高层安危的杀手组织就潜伏在阴影里!陆连奎就是撕开这道阴影的唯一钥匙!您坐在这里跟我谈规程的时候,那个组织的人可能正在擦拭他们的毒针,寻找下一个像您这样身处高位、易于接触的目标!医院刺杀就在几个小时前!下一个会是市政厅?工部局?还是您的府邸?!”他刻意加重了“易于接触”的语气,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果因为您坚持所谓的规程,导致陆督察死亡,线索中断,最终酿成针对外国高级官员的刺杀事件……这个责任,您小小的卫生处长担待得起吗?!大英帝国和德意志帝国的领事先生们,会怎么看待您的恪尽职守?!”
惠特曼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汗珠。费沃里**裸的威胁和对后果的描绘,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当然怕担责任,更怕成为下一个目标!“你这是在威胁我,费沃里先生!”他色厉内荏地提高了音量。
“我是在陈述一个迫在眉睫的事实!”费沃里寸步不让,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穆勒专员正在电话里申请!您只需要点个头!签个字!所有的程序障碍我来扫平!责任我担!但陆连奎要是死在今晚……”他微微眯起眼睛,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威胁。
就在这时,惠特曼桌上那部金色边框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惠特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抓起话筒。“hello……Yes, dr. mueller…… I see…… the situation is that serious? ……public safety emergency……”他拿着话筒,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复杂地瞟向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费沃里。话筒里穆勒医生的声音清晰恳切,详细阐述了陆连奎病情的危殆程度和其作为关键证人的极端重要性,并再次强调了基于公共安全紧急情况的动用理由。
听筒里穆勒的声音还在继续,惠特曼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烦躁地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对着话筒艰难地吐出一句:“Very well…… Given the extreme circumstances…… I grant provisional authorization…… dr. mueller, you proceed immediately under your own responsibility…… I will sign the paperwork retrospectively……”(好吧……鉴于极端情况……我给予临时授权……穆勒医生,你立即进行,责任自负……我会事后补签文件……)
电话挂断,惠特曼仿佛虚脱般瘫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去拿药吧……费沃里先生……记住你的承诺……”
费沃里没有一句废话,转身冲出办公室,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急速远去。惠特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摸出雪茄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冰冷的生理盐水混合着微黄色粉末被缓缓抽入针管。剂量很小,却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穆勒医生屏住呼吸,动作异常沉稳地将针尖刺入陆连奎胳膊的静脉。病房里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费沃里靠在墙边,目光紧紧锁在床头柜上那只小小的玻璃药盒上——“盘尼西林”的德文标签清晰刺眼。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陆连奎的呼吸依旧浑浊艰难,高烧似乎并未立刻退去。穆勒医生紧张地监测着脉搏和体温,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就在众人的心越沉越低时,一名资深护士突然低声惊呼:“医生!快看!陆督察的呼吸……好像……没那么急了?”
穆勒立刻凑近观察,手指搭在陆连奎腕脉上。确实,那如同拉扯破风箱般的艰难喘息频率似乎减缓了一点点。虽然体温计的水银柱仍在高位,但脉搏的强度似乎……稳定了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变化,却如同暗夜里的第一缕微光!
“有反应!药物在起作用!虽然非常缓慢……”穆勒长长地、无声地出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迹象,“上帝保佑……剩下的……就看他的体质和运气了……至少,赢得了一点时间……”他看了一眼费沃里,眼神里传递着这个信息。
费沃里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终于略微松弛了一毫。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迷、但呼吸节奏似乎真的开始趋缓的陆连奎,眼神坚定。陆连奎在用他顽强的生命力与死神抗争,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份时间,绝不能浪费在等待上!
他悄然退出病房,在走廊尽头低声对最信任的副手沙利叶吩咐:“守在这里!半步不许离开!除了穆勒医生指定的医护人员,任何人不得靠近!有任何情况,立刻向我报告!”沙利叶用力点头。
夜色已深,法租界边缘的喧嚣渐渐沉寂。肇嘉浜污浊的水流在黯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微光,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息。“法华镇老街角”——这个王老倌口中含糊提及的地点,如同一个藏在阴影里的谜团。费沃里带着两名精干的心腹便衣,驱车悄然来到此地。眼前景象与破败的染坊区并无太大区别:狭窄的巷弄纵横交错,路面坑洼泥泞,低矮的房屋墙壁斑驳,大多门窗紧闭,偶尔有几点昏黄的灯火从窗缝透出。
“分头打听,任何与染坊、布匹、靛青染料有关的信息!特别是最近几年,有没有人大量购买或使用一种颜色深得发乌的老靛青色粗布!”费沃里压低声音下令,三人如同幽灵般散入迷宫般的巷陌。
时间流逝,带来的却是失望。询问的住户要么茫然摇头,要么指向早已歇业的染坊旧址,线索如同泥牛入海。阴冷的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垃圾和尘土。费沃里站在一条巷口,眉头紧锁,目光扫视着这片沉入黑暗的区域。难道王老倌的记忆有误?或者“老街角”另有所指?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条线时,一个便衣快步从一条更深的窄巷中走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督察长!有发现!这条巷子最里面,靠河边的地方,有家叫‘集粹斋’的铺子!”
“‘集粹斋’?”费沃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门面很小,看着像个收旧货或者卖点杂项的小铺子。但我刚才装作躲雨凑近门板,里面有光,还闻到一股……一股很淡很淡的、好像是放久了的染料和霉布混合的味道!跟隆昌染坊那破棚子里的味儿有点像!而且……”便衣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还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提到‘料子太扎眼’、‘得想办法尽快转出去’……还有一句‘老规矩,找李老板拆账’!”
“料子太扎眼?找李老板拆账?”费沃里眼中精光一闪!深夜里,一个不起眼的旧货铺,飘出染布气味,还谈论着“扎眼的料子”和“拆账”?这绝非寻常!“确定位置了?”
“确定!巷尾倒数第二家,门板很旧,门楣上挂着个小小的木头牌子,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仔细看是‘集粹斋’三个字。”便衣肯定地说。
“走!”费沃里不再犹豫,示意另一名便衣包抄后路,自己则带着报告的便衣,如同融入夜色的猎食者,悄无声息地潜向巷尾。接近倒数第二家铺面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陈腐染料气味更加明显了。铺面门窗紧闭,但从门板的缝隙里,隐约透出昏暗摇曳的烛光。
费沃里做了个手势,三人默契地分散在门两侧的阴影里,屏息凝听。里面果然有压低的交谈声,是两个男人。
“……这批靛青布,颜色太深太正,懂行的老鼻子一闻一看就知道是‘缸底’的老料子染的,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堆在仓库里就是个祸害!”一个略显急躁的声音抱怨道。
另一个声音显得苍老些,慢悠悠的,带着点吴语腔调:“急什么……老李头路子广,他那边有门路……专收这些市面上不好走的‘扎眼货’……拆洗干净,改头换面,运到下江或者南洋,有的是地方要……价钱还不低嘞……”
“哼,说得轻巧。他抽水狠着呢!上次那批……”
“嘘!小声点!”苍老的声音突然警惕起来,“隔墙有耳!这年头,小心驶得万年船……账册收好没有?明天老李头的人来取货,账目要清爽……”
账册!费沃里心头一凛!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极轻微的、像是踩断枯枝的声音从费沃里身后几米外传来!是包抄后路的那个便衣不小心发出的声响!
“谁?!”铺子里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疑!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铺子里那原本昏暗摇曳的烛光,“噗”地一下,瞬间熄灭!整个铺面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费沃里暗骂一声,知道行踪暴露,再无声潜藏的必要!他毫不犹豫,拔枪在手,对着门锁的位置猛地一脚踹去!
“砰!”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巡捕房!不许动!”费沃里和身旁的便衣同时怒吼着,借着微弱的月光,如猛虎般扑入黑暗的铺面内!驳壳枪冰冷的枪口指向黑暗深处!
铺面内狭小而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染料、灰尘和旧物的混合气味。地上散落着一些看不清的杂物。但就在他们破门而入的瞬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惊呼,朝着铺子后方通往后院的小门方向飞快遁去!显然里面的人反应极快!
“截住他们!”费沃里厉喝朝着后门的便衣喊道,同时自己也撞开挡路的破筐烂篓,奋力追了过去!
后院的景象让费沃里瞬间停住了脚步。后院同样狭小,却出乎意料地整齐。靠墙搭建着一个不小的简易棚子,棚帘半敞着。借着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棚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的布匹!颜色深浅不一,但其中几卷布料在暗淡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近乎墨黑的靛青色!正是王老倌口中描述的、柳素英秘密染制的那种“深得发乌”的布匹!
而在靠近棚子角落的地上,赫然丢弃着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