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五章:货栈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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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北太阳庙路。
夜色深沉如墨,湿冷的空气吸附着码头区和工厂区特有的驳杂气味——煤灰、劣质烟草、腐烂的菜叶以及若有若无的垃圾焚烧的气息。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浓雾中晕染出模糊的光团,勉强勾勒出路旁低矮陈旧房屋的轮廓。这里是上海滩繁华背面最不起眼的一隅,廉价劳工、小商贩和身份暧昧者混杂而居。
一辆黑色的轿车像幽灵般悄然滑入路口,无声熄火。车门推开,费沃里矫健的身影率先落地,紧随其后的是他手下最精干的几名便衣探员,个个眼神警惕,如同绷紧的弓弦。他们迅速散开,隐入路灯投射不到的深重阴影里,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无声地扫视着这条被遗忘的街道。
目光所及,两侧大多是挂着破旧木牌的杂货铺、铁匠铺和廉价客栈,门面陈旧,早已打烊。唯有靠近街尾拐角处,一座相对宽大的门脸还亮着灯——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红漆剥落的“福昌货栈”四个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有气无力地挂着。两扇对开的厚重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里面同样昏黄的光线,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对话声和金属碰撞的沉闷回响。
“就是那里。”费沃里压低声音,手指精准地指向福昌货栈,目光锐利如鹰隼。根据集粹斋账房老头吐露的信息和李善福这个名字,这片区域只有这一家货栈吻合。他做了几个手势,示意手下分散包抄,堵住货栈前后所有可能的出口。时间紧迫,周阿四和阿强还未落网,“青衣”组织随时可能断尾求生!
留下两名探员在街口警戒,费沃里亲自带着另外三人,如同夜色中蓄势待发的猎豹,无声而迅疾地从不同方向朝福昌货栈那虚掩的大门逼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就在费沃里距离大门尚有五六步之遥时,货栈内那昏黄的光线突然剧烈摇曳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明显拔高的、带着某种焦躁和惊恐的上海本地口音:“……真格么辰光了!快点快点!再磨蹭下去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紧接着是几声更为剧烈的闷响,似乎是沉重的布袋或木箱被粗暴地丢在地上发出的撞击。
费沃里眼神一凛!里面的人要走!他猛地拔出手枪,枪口朝前一指,同时脚下发力,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撞向那扇虚掩的木门!
“巡捕房!不许动!”
砰——!
沉重的木门被巨大的冲击力轰然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费沃里的身影如同锐利的刀锋,第一个冲入货栈内部!身后的探员紧随其后,瞬间散开,枪口指向货栈内部各个角落。
眼前的景象让费沃里瞳孔微缩。
货栈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堆满了小山般麻袋和规格不一的木箱,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粮食谷物、廉价茶叶和陈年灰尘的复杂气味。几盏挂在顶棚上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线,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间投下大片摇曳不定、浓重扭曲的阴影。就在靠近门口的空地上,几个穿着短打、扎着布腰带的精壮汉子正手忙脚乱地将几个沉重的麻袋往一辆手推板车上搬抬,显然是在准备紧急转移货物。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深青色绸衫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此刻脸上的精明世故被猝然闯入的警察搅得粉碎,只剩惊恐和煞白——这人正是福昌货栈老板,李善福!他身旁散落着几个刚刚被匆忙丢下、尚未扎紧口的麻袋,里面赫然露出了颜色深得发乌的粗布一角!
正是集粹斋账本上记录的那种“老青粗布”!
然而,比这更让费沃里心头警铃骤响的是李善福的反应!当费沃里撞门闯入、厉声示警的瞬间,李善福脸上那惊恐的表情里,分明闪过了一丝极其短暂、却又异常清晰的凶狠和决绝!那不是单纯逃亡者的慌乱,而是亡命之徒被逼到绝境时孤注一掷的疯狂!
“李善福!巡捕房办案!举起手来!所有人原地趴下!”费沃里枪口牢牢锁定李善福的头颅,厉声命令。
“趴你老母!”李善福骤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脸上肌肉扭曲变形,再无半分商人的伪饰,只剩下底层亡命的凶戾!他非但没有举手投降,反而猛地矮身,右脚狠狠踹在身边一个翻倒的木箱侧面!
那沉重的木箱被他一脚踹得横移了半尺!箱体下方,一个原本被货物阴影巧妙遮掩的、毫不起眼的拉环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拦住他们!”李善福嘶吼的同时,手已经不顾一切地抓向那个拉环!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如梦初醒,脸上露出亡命徒的狰狞,有的抄起旁边随手可得的铁钩秤砣,有的竟也从后腰拔出了磨亮的匕首,怪叫着扑向最近的探员!
陷阱!
费沃里心头巨震!这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销赃窝点!李善福的反应和那个隐藏的拉环,无不昭示着这里布下了致命的后手!
“开火!阻止他!”费沃里的吼声伴随着他手中驳壳枪的轰鸣!枪口焰光在昏暗的货栈里爆闪。
砰!砰!砰!
子弹呼啸着射向李善福抓向拉环的手臂!几乎是同一时刻,李善福身边的两个亡命徒也挥舞着铁钩和匕首恶狠狠扑向费沃里!分散开的其他探员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货栈内瞬间枪声大作,怒吼声、惨叫声、子弹撞击货物和墙壁的噼啪声、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彻一片!
广慈医院三楼特护病房外的走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沙利叶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病房门口,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右手食指始终轻轻搭在腰间的枪柄上。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走廊两端、楼梯拐角和通往护士站的方向,不放过任何一丝声响和光影的变化。费沃里督察长离开前的命令如同烙印刻在他脑中:除了穆勒医生和他指定的医护,任何人靠近病房一步,格杀勿论!他脚下的地板,在几个小时纹丝不动的站立中,仿佛已被他的警觉冻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走廊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死寂医院特有的微弱回音——或许是某个病人压抑的咳嗽,或许是水管深处流动的水声。没有任何异常。然而,沙利叶心头那丝从“王秀娟”护士离开后就隐隐存在的不安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缓慢而顽固地扩散开一丝阴冷的涟漪。那护士的眼神……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毫无寻常医护人员面对重症病人时那种本能的同情或紧张。还有她转身离开时,护士服后腰处似乎蹭到了一点……淡淡的、深褐色的痕迹?像是什么药渍?当时光线昏暗,他没有完全看清,也无法确定。
就在沙利叶强行压下心中那点疑虑,将一丝注意力投向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想确认一下里面仪器读数是否正常时——
刺啦——!
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像是某种金属摩擦或电线短路的声音猛地穿透厚厚的病房门板,刺入沙利叶的耳膜!紧接着,病房内连接在陆连奎身上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疯狂的、刺耳的尖叫!
“嘀嘀嘀嘀嘀嘀——!!!”
警报!
沙利叶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没有任何犹豫,他闪电般掏出钥匙拧开病房门锁,猛地撞开房门冲了进去!同时左手已经从怀中掏出了警哨,准备召唤帮手!
病房内的景象让沙利叶的心脏几乎停跳!
病床上,陆连奎的身体像触电般剧烈地抽搐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甩动,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骇人声响,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连接在他身上的电极贴片被挣得脱落了好几处,导致那台发出刺耳警报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原本相对平稳的曲线已经扭曲成了一片混乱、急剧波动的锯齿!他的面部肌肉扭曲,双目圆睁向上翻着,露出惨白的眼白,嘴唇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颈侧靠近电极贴片位置的皮肤,竟然在短短时间内浮现出一块指甲盖大小、极其诡异的、如同蛛网般向外扩散的暗紫色瘀斑!
“陆探长!!”沙利叶失声惊呼,一个箭步扑到床边,想按住陆连奎剧烈抽搐的身体防止他坠落床下,同时朝着门外走廊用尽全力吹响了警哨!
“哔——!!!”尖锐急促的哨音撕破了医院死寂的凌晨!
“医生!穆勒医生!快来人啊!陆探长出事了!!”
福昌货栈内,硝烟弥漫,血腥味与灰尘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枪声已经停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李善福矮壮的身体蜷缩在一堆翻倒的麻袋后面,左臂中枪处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他半边深青色的绸衫。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滚落,眼神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涣散,但深处依旧燃烧着困兽般的疯狂和一丝绝望。他那只曾试图拉下拉环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距离那个致命的金属环只差毫厘!两名探员的枪口死死指着他,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就会被打成筛子。
另外三名参与反抗的苦力打扮的汉子,两个已经倒毙在血泊中,一个被子弹击穿大腿,疼得在地上翻滚哀嚎。三名探员也挂了彩,一人肩头被铁钩划开一道血口,一人手臂被匕首割伤了衣袖,所幸都是皮外伤。费沃里如同冰冷的煞神,一步步走近动弹不得的李善福。
“拉环后面是什么?毒气?炸药?”费沃里的声音如同冰锥,直刺李善福的心底。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和手下探员精准的火力压制,成功阻止了李善福拉动那个致命的拉环。
李善福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和讥讽的惨笑,因失血而声音嘶哑断续:“嘿嘿……咳咳……巡捕狗……有种……就自己……拉一下……试试?看看……是你快……还是老子……的‘小点心’快!”他目光怨毒地盯着费沃里,毫无吐露的意思。
费沃里眼神更加冰冷。他没时间跟这个亡命徒耗下去!陆连奎那边情况不明,每一秒都宝贵!他猛地一挥手,对手下厉声道:“把他拖开!彻底搜查!小心那个拉环和附近的区域!一寸都不要放过!特别是那种布!”他指着旁边散落着深乌色“老青粗布”的麻袋。
探员们立刻行动,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李善福从麻袋后拖开,远离那个危险的拉环区域。另外一人则迅速绕到李善福刚才藏身的货物堆后面仔细探查。费沃里则快步走向那些散落在地的“老青粗布”麻袋。
就在一名探员拖拽李善福时,动作幅度稍大,李善福怀里一个扁平的硬壳本子被甩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费沃里目光如电,一眼扫过。那是一本黑色硬皮封面的账本,样式与在集粹斋搜到的那本蓝布账本不同,显得更薄更精致些。他立刻上前一步,弯腰想要捡起。
几乎同时,李善福看到那本账本掉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竟不顾一切地用还能动弹的右手猛地向那本账本抓去!口中发出嘶哑的呜咽:“不……是我的!!”
“找死!”负责看押他的探员眼疾手快,枪托狠狠砸在李善福的右手腕上!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李善福撕心裂肺的惨嚎响起!
费沃里已经将那本黑色账本稳稳抓在手中,看也没看在地上翻滚哀嚎的李善福一眼,迅速翻开封面。里面的纸张材质明显优于集粹斋那本,字迹也更工整清晰。他飞速地翻动着,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掠过一行行记录。
前面大部分是货栈正常的流水进出账,米粮、土产、五金杂物……时间跨度很大。费沃里直接翻到最后几页。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倒数第三页的一条记录上,眼神骤然凝固!
“甲戌年三月初四(1934年3月初四) 付汇丰银行本票壹张,计洋贰仟肆佰圆整。凭‘庚’字金押提取。注:急件,袁老板亲取。付讫。”
日期是昨天!而备注中的“庚字金押”四个字旁边,被人用一种特殊的、极细的朱砂笔,画着一个极其隐晦、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特殊标记——那赫然是一个微缩的、线条凌厉的牛角符号!与隆昌染坊布匹中发现的致命螺纹部件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庚字金押……袁老板……”费沃里低声念出这几个字,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升!这绝非普通的货栈交易!“金押”是黑道上对大宗贵重物品或秘密契约抵押的代称!“庚”字更是五行属金!这很可能是“青衣”组织内部一种高级别的秘密交割凭证或接头信物!而这个“袁老板”,竟能凭此信物从汇丰银行提取如此巨款(相当于数百名工人一年的工钱),其地位和能量绝非李善福之流可比!很可能是“青衣”组织中身份更高的核心人物!这条毒蛇,终于露出了更粗壮的尾巴!
“督察长!找到了!”这时,在货物堆后搜查的探员发出一声压抑着兴奋的呼喊。他费力地从几个大木箱后面拖出一个同样捆扎着深乌色“老青粗布”的麻袋,但与众不同的是,这个麻袋的外面,被人用黑漆潦草地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周”字!而在麻袋旁边,还散落着一张揉皱的、沾着几点污迹的便签纸。
费沃里立刻上前接过便签纸,展开一看,上面是几行匆忙写下的字迹:
“李老板:
布拾卷(10卷)齐。新加的‘料’都在里头,老法子,务必小心。款子回头再结。
**周阿四”
** 日期:甲戌年三月初三(1934年3月初三)——正是柳素英被杀、阿强受伤的后一天!
“周阿四!”费沃里眼中精光爆射!这份便签彻底坐实了周阿四与李善福的交易,而且明确提到“新加的料”!这“料”是什么?是更多的牛角毒针部件?还是别的杀人工具?周阿四昨天还在送货!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李善福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的脸上:“说!‘庚字金押’在哪?‘袁老板’是谁?!周阿四现在藏在哪?!”
李善福躺在地上,左手和右腕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大量的失血已经让他意识模糊。听到“袁老板”三个字,他那双涣散的眼睛里本能地掠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怪响,涎水混着血沫从嘴角淌下。他艰难地抬起那只被砸断腕骨的右手,指向费沃里手中的黑色账本,又似乎想指向某个方向,最终却颓然无力地垂下,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混蛋!说!”费沃里怒喝一声,上前一步想揪起他。
“督察长!小心身后!”一名探员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警告!
还没等费沃里完全反应过来,异变陡生!
货栈大门斜上方那扇被灰尘覆盖、原本毫不起眼的气窗玻璃突然爆裂!碎片四溅中,一个黑乎乎、拳头大小的东西带着风声呼啸着砸了进来!目标直指蜷缩在地的李善福!
“手雷?!”探员们的惊呼带着绝望的破音!
费沃里瞳孔骤缩,身体反应快过思维,在听到玻璃破碎声的刹那已经本能地全力向侧面扑倒!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在狭窄的、堆满易燃物的货栈内部轰然爆发!刺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李善福所在的位置,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炽热的金属碎片、燃烧的麻袋碎片和滚滚浓烟,如同地狱的巨口,猛烈地向四周扩散!费沃里只感觉一股巨力狠狠撞在后背上,将他连同身前的货物一起掀飞出去!
货栈内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和浓烟!剧烈的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和被爆炸冲击波震得嗡嗡作响的耳鸣交织在一起。远处隐约传来巡捕房增援车辆凄厉的警笛声,正高速向太阳庙路逼近。
费沃里挣扎着从一堆倾倒燃烧的麻袋下撑起身体,耳朵里轰鸣不止,背部传来阵阵灼痛和撞击的钝痛,视线被浓烟和飞舞的火星遮蔽。他死死攥着那本染上自己血迹的黑色账本,目光穿透混乱的烟与火,死死锁定在李善福刚才所在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坑洞和一堆燃烧的残骸碎块。李善福,连同他可能吐露的秘密,被这精准而狠辣的灭口一击抹杀得干干净净!
“……袁老板!”费沃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和血,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喷射出狂怒的火焰。这条毒蛇,不仅阴狠,行动更是快如鬼魅!
广慈医院三楼走廊已经乱成一团。
刺耳的警报声、沙利叶的哨音和呼喊声如同冲锋号,瞬间撕裂了医院的死寂。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和护士站方向传来,值夜班的医生护士们被惊动,惊慌地向特护病房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