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六章:浊浪沉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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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绝望如同苏州河浑浊的河水,瞬间灌满了油鼠的胸腔。前有疤脸虎这两个叛徒虎视眈眈堵住唯一去路,腰间的家伙在晦暗光线下隐隐透着杀气;身后巷口,沉重的皮靴声和安南兵特有的、叽里咕噜的呵斥声已如追魂鼓点般清晰逼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疤脸虎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饿狼般的残忍笑容:“油老鼠,黄爷的规矩你是懂的。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念在往日同帮的情分上,老子给你个痛快!”他身后的打手已经抽出了怀里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微微抬起,锁定了油鼠的胸膛。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油鼠后背死死抵着冰冷潮湿、长满滑腻苔藓的砖墙,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围裙下那个小小的油布袋,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他眼角的余光越过疤脸虎两人狞笑的脸,死死钉在不远处那墨绿色的、翻滚着泡沫和垃圾的浑浊河面。那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后的死路!跳下去,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未知的疫病、暗流和水底的沉船废铁,九死一生!不跳,落在疤脸虎或者后面的巡捕手里,万剐凌迟!
巡捕的脚步声和枪栓拉动的声音就在背后的巷口响起!
“在那边!堵住了!”一个生硬的法语腔调兴奋地高喊。
没有时间了!
疤脸虎脸上的狞笑猛然凝固,他似乎察觉到油鼠眼神的决绝,厉声咆哮:“拦住他!”
油鼠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那不是对疤脸虎,而是对这不公的命运!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身体猛地向侧面矮墙一个鱼跃翻滚!几乎同时,“砰!砰!”两声枪响!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将他刚才倚靠的墙壁打得砖屑乱飞!油鼠翻滚的动作狼狈不堪,却恰好利用了矮墙和一堆破烂渔网的遮挡。他根本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如同扑向地狱的飞蛾,冲向那散发着恶臭的苏州河边缘!
疤脸虎和他的手下咒骂着追上来,枪口再次喷出火光!子弹啾啾地打在油鼠脚边的泥水里,溅起污浊的水花!油鼠甚至能闻到子弹擦过空气的焦糊味!他冲到河岸边沿,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腐烂的木桩。浑浊翻滚的河水近在咫尺,刺鼻的腥臭混合着油污和腐烂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巡捕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巷口,刺刀闪着寒光!
“站住!”
“开枪!”
杂乱的爆喝和枪声再次大作!
油鼠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一切的浊浪,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他猛地撕开油腻的围裙前襟,一只手闪电般探入内侧特制的暗袋,死死攥住那个小小的油布袋!就在身体即将跃入污浊河水的瞬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和清醒,将握着油布袋的手臂高高扬起,用一种极其隐蔽却迅猛的动作,狠狠地将那小小的袋子砸向不远处一艘半沉在岸边污泥里、只剩朽烂骨架的小舢板残骸!
油布袋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准确地落在那堆朽木和淤泥的缝隙深处,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瞬间被黑暗和污秽吞没!做完这一切,油鼠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直直地坠入墨绿色的、翻滚着油污和秽物的苏州河!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巨大的水花夹杂着油污和垃圾翻涌上来。
“操!跳河了!”疤脸虎冲到岸边,气急败坏地对着浑浊的河面连开两枪,子弹钻入水中,只留下两个小小的漩涡。
皮埃尔带着大队巡捕和安南兵也气喘吁吁地冲到河边。
“人呢?”皮埃尔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疤脸虎。
“跳…跳下去了!就在那儿!”疤脸虎指着还在扩散涟漪的河面,声音带着一丝不甘。
皮埃尔冲到岸边,浑浊的水面上除了一些漂浮的垃圾和油渍,哪里还有人的影子?只有翻滚的浊浪。“开枪!朝着水面给我打!绝不能让他带着东西跑了!”皮埃尔歇斯底里地咆哮。
一时间,岸边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密集响起!子弹疯狂地倾泻入冰冷的苏州河,打得水花四溅,污秽横飞!浑浊的河面被搅得如同沸腾的泥汤。附近停泊的几条小木船上,船工吓得抱头趴在舱底,瑟瑟发抖。密集射击持续了十几秒才停歇,河面漂浮起几条翻着白肚皮的死鱼,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皮埃尔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墨绿色的、缓缓流淌的河水。一个人带着伤跳进深冬的苏州河,还挨了这么多枪,绝无生还可能!但…那个该死的胶卷呢?他猛地转头,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疤脸虎:“他跳下去之前,手上有没有东西?那个油布袋!”
疤脸虎和他手下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迷茫和不确定。“太…太快了!枪一响他就扑下去了,没看清手上…”疤脸虎支吾着。
皮埃尔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下令:“立刻!派人下水!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把他身上、周围河底所有的东西,哪怕是块破布,都给我捞上来!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袋子!”他绝不相信那个油老鼠会空着手跳河!胶卷,一定还在水里!或者…被他临死前藏在了什么地方?!
几个水性好的安南兵被皮埃尔凶戾的眼神逼着,不情不愿地脱掉外衣和靴子,看着浑浊刺骨的河水,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皮埃尔的手枪直接顶在一个安南兵的腰上:“下去!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冰冷的枪口触感让那安南兵一个激灵,哀嚎一声,闭着眼跳进了冰冷腥臭的河水里。其他几个也被逼着纷纷下水。他们在刺骨浑浊的河水中艰难地摸索着,每一次下潜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岸上的巡捕用长竹竿在附近的淤泥里胡乱搅动,现场一片混乱和绝望的气息。
听雨轩内堂,死寂依旧。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凝固在沉重的空气中。杜月笙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风化千年的石像。宋约翰医生已经将工具收拾妥当,那印有“宝隆医院”烫金标识的棕色医药箱被轻轻合上。福伯小心翼翼地接过箱子,放在墙角,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阿福僵硬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了一点,但眼神依旧空洞,盯着地面,似乎在数地上的灰尘。
宋约翰走到杜月笙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汇报:“杜先生,太太失血过多,脉象极虚,需要绝对的静养和滋补,万不能再受一丝惊扰。后续西药我会亲自配好,让阿福按时来取。只是…”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床上昏睡中依旧眉头紧蹙的姚玉兰,声音更低了几分,“身子大损,伤及胞宫…今后恐难再有子嗣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而狠厉地捅进了杜月笙早已麻木的心窝!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猛地颤动了一下,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念珠,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竟是坚韧的珠子被捏碎了一颗!细小的碎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脊背几不可察地佝偻了一瞬,那张布满风霜、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痛苦纹路!骨血没了,玉兰半条命没了,如今…连她做母亲的根本也被彻底断送!这血仇,已然倾尽黄浦江也难以洗刷!
福伯和阿福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颤抖,无声的恐惧和悲痛几乎将他们淹没。房间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梨木雕花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窄缝。阿炳那张瘦削、布满警戒和风霜的脸探了进来,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跪地的福伯和阿福,扫过宋约翰凝重的表情,最终落在杜月笙捏碎念珠的手上,瞳孔猛地一缩!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太太的伤情,远比想象的更惨烈!他压抑着翻腾的情绪,用只有门内几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语速快得像疾风骤雨:
“老爷!后巷…油鼠被堵在河边,跳了苏州河!皮埃尔正逼着人下水捞!黄振亿的人…疤脸虎在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杜月笙刚刚撕裂的心口。
杜月笙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才还盛满无边痛苦的眼睛,此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翻滚着足以湮灭一切的黑色风暴!油鼠跳河!疤脸虎堵截!黄振亿!又是这个叛徒!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
“胶卷…下落?”杜月笙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阿炳摇头:“水里乱枪扫射…岸上在翻捞…生死不明…东西…更不明!”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焦虑。
杜月笙眼中那翻腾的黑色风暴骤然凝固、压缩,最终化为两簇冰寒刺骨、不带一丝温度的幽火。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吸入了万载寒冰,强行将体内焚天的怒火和灭顶的痛苦冻结、封存!脸上的痛苦纹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枯井般的死寂。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那只捏碎了念珠的手,任由碎屑掉落尘埃。他转向宋约翰,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语调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上:
“宋大夫,辛苦。救命之恩,杜某铭记。今日之事繁杂,就不多留您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福伯和阿福,“福伯,替我好生送宋大夫从后园角门离开。阿福,你去开车,务必将宋大夫平安送回宝隆医院。”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宋约翰是极其精明通透的人,立刻明白了杜月笙的用意——清理场地,隔绝外人。他立刻起身,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杜先生放心,职责所在。太太静养即可,我明日再来看诊换药。”他迅速拿起自己的随身诊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福伯和阿福连忙爬起,福伯躬身引路:“宋大夫这边请。”阿福则快步过去拿起墙角那个棕色的大医药箱。杜月笙的目光在那箱子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冰冷幽深,随即移开。福伯带着宋约翰,阿福抱着箱子,三人快速而悄无声息地穿过内堂,消失在通往后园的侧门阴影里。
内堂再次只剩下杜月笙和床上昏睡的姚玉兰。死寂重新笼罩。杜月笙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俯视着妻子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冰冷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那枯井般的眼中,终于无法克制地翻涌起滔天的悲恸和毁灭性的杀意!他俯下身,在姚玉兰耳边,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般吐出几个字:“…玉兰,等着…血债…十倍偿!”
他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妻子,猛地转身!那佝偻的腰背瞬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缓缓出鞘、饮血前的绝世凶刃!他大步走向紧闭的内堂正门。门外的回廊阴影里,阿炳如同鬼魅般无声地现身,垂手肃立。
杜月笙停在门前,没有立刻推开。他侧耳倾听着前院隐约传来的、属于伯努瓦的压抑咆哮和巡捕走动的皮靴声。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冰封的恨意和掌控一切的森然。他猛地拉开了厚重的梨木大门!
门轴发出沉重的呻吟声,打破了前厅压抑的死寂。伯努瓦正焦躁地在铺着腥红波斯地毯的前厅踱步,如同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个通讯兵刚刚跑进来,正附耳向他急促地汇报着什么,显然是关于后巷搜捕的最新进展——油鼠跳河,下水搜寻无果。伯努瓦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扭曲,猛地抬头,正对上杜月笙从内堂走出的身影!
伯努瓦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杜月笙脸上!他看着杜月笙那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漠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完全窥探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一股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和失控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高堤!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法兰西贵族特有的傲慢和濒临爆发的歇斯底里:
“杜月笙!收起你那套东方巫术般的把戏!我的耐心已经耗尽!那个跳河的苦力,还有那该死的胶卷,你最好祈祷上帝它们都沉在河底永远消失!否则…”他一步踏前,几乎要戳到杜月笙的鼻子,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否则,我以法兰西共和国的名义发誓!你这听雨轩,还有你手下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一个都别想活!”
整个前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所有巡捕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目光紧张地在伯努瓦和杜月笙之间梭巡。雷诺轿车里的皮埃尔也猛地推开车门下车,手按在枪套上,死死盯着这边。
杜月笙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伯努瓦几乎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和**裸的死亡威胁。他甚至没有去看伯努瓦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目光反而越过伯努瓦的肩膀,投向了前厅之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皮影戏。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他才缓缓地、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的语调开口:
“伯努瓦总监,这里是上海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前厅的每一个角落,“不是巴黎。河里捞不上来的东西,未必就真的消失了。就算沉了底,也总有浮上来的一天。”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伯努瓦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上,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至于听雨轩…门就在这里,总监大人想做什么,杜某…随时恭候。”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杜月笙身后的阿炳,一直微阖的眼帘猛地睁开!一道锐利如刀锋、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机与挑衅的寒光,闪电般射向暴怒的伯努瓦!那眼神,如同沉寂火山喷发前最后凝聚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