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章:暗巷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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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努瓦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雷诺轿车狭小的空间内,震得皮埃尔耳膜嗡嗡作响。“把整个后巷区域翻过来!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苦力找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被愚弄的狂怒和冰冷的杀意。皮埃尔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那个看似偶然出现、热心帮忙倒垃圾的苦力!那才是杜月笙瞒天过海计划里无声无息的传递者!他猛地推开车门,朝着街角待命的一队便衣巡捕厉声咆哮:“全体都有!目标听雨轩后巷!搜捕一个穿短打、罩油污围裙的苦力!快!封锁所有出口!一只老鼠都不准放跑!”
急促尖锐的警哨声猝然撕裂了法租界午后的沉闷!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巡捕和安南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凶狠地扑向听雨轩后方那片蛛网般密布、污水横流的贫民窟小巷。沉重的皮靴声、粗暴的呵斥声、惊恐的哭喊声瞬间充斥了狭窄的空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留下缝隙里一双双惊惧窥视的眼睛。空气中弥漫开无形的硝烟,比之听雨轩内的死寂对峙,后巷的追捕带着**裸的、要将一切撕碎的狂暴。
那个刚刚钻进迷宫般窄巷的苦力,此刻正靠在一堵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断墙后剧烈喘息,心脏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油腻的围裙下,那个小小的油布袋紧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是青帮“小八股党”里专司“跑风”的老手,诨号“油鼠”,对这片区域的每条臭水沟、每处狗洞都烂熟于心。就在刚才,他借着帮忙倾倒秽物的瞬间,手腕探入那片温热粘稠的血污中精准地捞取了目标!那枚小小的胶卷,此刻就藏在他围裙内侧特制的暗袋里。
然而,背后骤然爆发的警哨和密集的脚步声,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来得太快了!油鼠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猛地探头向外一瞥——巷口已经被两个端着步枪的安南兵封死,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皮埃尔正挥舞着手枪,指挥着更多巡捕像梳篦子一样涌进巷子!
“妈的!走水了!”油鼠暗骂一声,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真正的老鼠般紧贴着墙根阴影,向更深更曲折的支巷深处滑去。每一步都悄无声息,每一步都在利用堆放的破筐烂板、悬挂的湿衣服作为掩护。他的耳朵竭力捕捉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左边有脚步声逼近!他猛地缩进一个堆满废弃马桶的角落里,屏住呼吸,刺鼻的氨气味冲得他直想咳嗽。
两个穿着便衣但动作明显是巡捕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跑过,枪口警惕地扫视着两侧。“见鬼!那滑溜的家伙钻哪儿去了?”“肯定还在里头!挨家踹门搜!”声音渐渐远去。油鼠不敢停留,立刻闪身出来,朝着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堆满煤渣的后门疾走。那是他预备好的第一个备用通道——连接着隔壁一家小染坊的锅炉房后墙。他熟门熟路地挪开几块松动的破砖,狭窄的洞口仅容一人勉强钻过。他敏捷地钻了进去,又将破砖小心复原。身后追捕的喧嚣被暂时隔开,染坊锅炉低沉的轰鸣和刺鼻的染料气味扑面而来。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借着巨大的锅炉阴影掩护,迅速穿过染坊后院,从另一侧堆满布匹的侧门再次闪入另一条更窄的小巷。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两条街外、靠近苏州河一个废弃小码头的“四通赌坊”后门。那是青帮一个秘密接头点,表面鱼龙混杂,实则内有乾坤。按照计划,胶卷必须尽快交给赌坊的账房先生“算盘李”,由他通过特殊渠道送出法租界核心区。油鼠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影子,在复杂如迷宫的陋巷中高速穿行,每一次拐弯都精准避开可能的开阔地带。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这些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夹缝里求一线生机。
他刚钻进一条堆满烂菜叶和鱼内脏的死胡同,正准备翻越尽头那堵矮墙,身后巷口突然光线一暗!油鼠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前一个鱼跃翻滚!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子弹擦着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打在矮墙上,溅起一蓬碎砖屑!一个提着短枪、脸上带着狞笑的便衣巡捕堵在了巷口!
“小子!挺能钻啊!把东西交出来!”便衣巡捕举着枪,一步步逼近。
油鼠后背紧贴着矮墙冰冷的砖石,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狭小的死胡同,根本无处可逃!他绝望的目光扫过地上腐烂的菜叶和散发着腥臭的鱼内脏…突然,他猛地弯腰,双手闪电般抄起两大把湿滑黏腻的烂菜叶和鱼肠鱼鳃混合物,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巡捕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操!”巡捕猝不及防,眼前被一片恶臭的污秽糊住,视线瞬间受阻,下意识地惊叫闭眼,举枪的手臂也晃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油鼠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蹬地而起,单手在矮墙上一撑,整个人极其狼狈但却异常迅捷地翻了过去!身体重重摔在墙另一边的泥地上,他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跑!身后传来巡捕气急败坏的怒骂和胡乱扣动的枪声,子弹打在墙上,离他越来越远。
油鼠捂着刚才摔疼的肋骨,大口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刚才那一下险死还生,几乎耗尽了他大半力气。他不敢再走预设的复杂路线,只能朝着“四通赌坊”的方向直线奔逃,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改变方向,绕开路卡。他知道,自己甩掉的只是一个巡捕,更大的罗网肯定正在急速收紧。每一秒都无比珍贵!他必须抢在伯努瓦彻底封锁这片区域之前,把胶卷送到“算盘李”手上!
听雨轩内堂深处,厚重的梨木雕花门隔绝了前院的剑拔弩张和喧嚣追捕。浓重的血腥味依旧没有完全散去,混合着消毒药水的刺鼻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杜月笙如同一尊石像,依旧静静地坐在八仙桌旁,手中的念珠早已停止了拨动,只是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发白。他面前的茶杯早已凉透,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床榻上,面色惨白如纸的姚玉兰紧闭着双眼,似乎陷入了昏睡。宋约翰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无菌手套,正弯腰仔细检查着她的伤处,动作沉稳而利落。福伯垂手站在床边,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惊惧和忧虑,身体绷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宋医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阿福则抱着那个硕大的、印着“宝隆医院”烫金标识的棕色皮质医药箱,像个僵硬的木偶般杵在角落,脸色比姚玉兰好不了多少,额头冷汗渗出,双手紧紧抓着箱子提手,指节同样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宋约翰剪纱布时发出的细微“咔嚓”声,以及医疗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每一次声响都像锤子砸在阿福紧绷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医药箱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这个箱子!在宝隆医院门口,护士当着他和巡捕的面打开,里面只有闪亮的手术器械、玻璃药瓶和成卷的纱布!巡捕翻查得极其仔细,甚至连箱盖夹层都用小刀撬开看过,确认空空如也才允许他抱着离开。阿福当时恐惧得几乎晕厥,巡捕的枪口始终若有若无地对着他。但他记得福伯在回廊里那一声细若蚊蚋的“没事吧”,他用力点头了!他完成了任务!东西…东西应该已经出去了吧?可为什么伯努瓦的人还在外面疯狂搜捕?前院传来的警哨和隐约的奔跑声,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让他刚刚平复一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宋约翰终于直起身,摘下了沾有少许血污的手套,神情凝重地转向杜月笙。“杜先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太太的出血暂时止住了,性命算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情况依然非常凶险,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那一刀…非常刁钻,伤及了深处,需要极好的静养和后续昂贵的进口药物支持,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另外…”他看了一眼昏睡的姚玉兰,声音更低了几分,“那个未足月的胎儿…没能保住。请节哀。”
杜月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攥着念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浑浊的眼中,那潭死水终于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痛苦与滔天恨意交织的滚烫雾气!节哀?他的骨血!玉兰半条命!这血仇,如何节哀!但他终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额头青筋突突跳动。良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多谢。”
福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老爷!都是老奴该死!没能护住太太和小少爷啊!”他咚咚地磕着头。
杜月笙没有看福伯,只是缓缓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他起来。目光却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内堂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前院那个法国屠夫的嘴脸,看清这漫天的血仇!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阿炳!福伯立刻止住悲声,飞快地擦了一把泪,强作镇定地走过去,将门隙开一道缝。阿炳那张充满焦虑和警觉的脸出现在门缝外。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内堂情形,见太太暂时脱险,眼中闪过一丝悲恸和如释重负,随即用极低、极快的语速对福伯耳语:“…外面疯了!巡捕房大队人马在搜后巷!伯努瓦识破了桶!在抓倒垃圾的人!…阿福带回来的箱子…”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阿福怀里的医药箱,“…可有异样?”
福伯心中一凛!果然!伯努瓦不是吃素的!但他立刻摇头,同样压低声音:“箱子查得极严!里外三层!巡捕盯着护士当面装填,绝无夹带可能!宋大夫也可作证!”他语气笃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扫了一眼那个棕色的箱子。
阿炳眉头紧锁,点了点头,目光最终落在杜月笙沉默如山的背影上。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声地退回了黑暗中,重新隐入回廊的阴影里,如同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尖刀。胶卷送出,但传递人被盯上,老爷的后手…还能奏效吗?前院雷诺的咆哮和巡捕粗暴的踢打声又隐约传来,如同催命的鼓点。
油鼠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肋骨传来阵阵刺痛,刚才翻墙那一下摔得不轻。他像一只被无数猎犬围追堵截的兔子,在蛛网般的小巷中亡命奔逃,每一次拐弯都伴随着远处或近处骤然响起的警哨和粗暴的呵斥声。巡捕和安南兵的数量在急剧增加!路口被封死的声音清晰可闻!对方显然动用了大量人手,编织了一张快速收紧的大网!
“四通赌坊”那个废弃小码头的轮廓已经在望!就在隔着两条巷子的地方!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苏州河上小火轮低沉的汽笛声!希望就在眼前!油鼠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脚下发力,冲向连接着码头区域的那条堆满废弃木料和破渔网的背街小巷。只要穿过这条巷子,就能看到赌坊的后墙!
然而,当他如同狸猫般敏捷地拐进巷口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巷子尽头,通向小码头的出口处,赫然站着两个人!不是巡捕!但比巡捕更让他心胆俱裂——那是两个穿着黑色绸布短褂、剃着青皮头、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男人!青帮中人!但绝不是“小八股党”的自己人!他们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藏着家伙!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正冷冷地抱着手臂,盯着油鼠冲进来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意!
“疤脸虎…”油鼠脑中嗡的一声!是黄振亿手下“四大金刚”里的狠角色!黄振亿那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早就投靠了法国人!这两个人堵在这里,绝不是巧合!赌坊接头点暴露了!算盘李…恐怕也凶多吉少!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伯努瓦不仅调动了巡捕房,连青帮内部这些投靠的败类也用上了!瞬间封死了他最后一条生路!
前有叛徒堵截,后有巡捕追兵!油鼠猛地刹住脚步,后背死死抵住巷子一侧冰冷潮湿的砖墙,冷汗瞬间浸透了油腻的短褂。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围裙下那个藏着胶卷的油布袋,绝望的目光扫过两侧——这是一条死胡同!唯一的出路被封死!插翅难飞!
疤脸虎慢慢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潮湿的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油老鼠,跑得挺快啊?”疤脸虎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铁皮,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把杜老板让你揣着的‘热山芋’,乖乖交出来吧?黄爷和伯努瓦总监,都等着‘验货’呢。”他身后的另一个打手,手已经悄悄探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
沉重的皮靴声和零星的喊叫声,正从油鼠刚刚逃出来的那条巷子方向快速逼近!巡捕也快追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油鼠的心脏在死亡的恐惧中疯狂跳动,围裙下油布袋的棱角膈得他生疼。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疤脸虎两人身后不远处、苏州河浑浊翻滚的墨绿色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