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档案室的建立,如同一场静默而深刻的内心仪式,让黎曼卿的生命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与澄澈。她不再是那个被分割成不同阶段——成功企业家、阶下囚、乡村重建者——的传奇符号,而是一个有来路、有归途,接纳了所有光明与阴影的、真实而丰满的人。这种内在的和谐,投射到外部世界,使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更添了一份从容不迫、洞察世事的通透力量。她依旧忙碌于云岭的各项事务,但那份忙碌之中,少了些许过去的急切,多了几分如大地般沉静的笃定。
就在这份内在的安宁之中,一封来自北京、落款为“国家改革开放纪念馆筹备委员会”的公函,被送到了涅盘书院。这封采用庄重宋体字打印、盖着鲜红大印的信件,在宁静的云岭,激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李晓峰拿着信,几乎是跑着送到“归耘居”的,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黎主席!国家级的纪念馆!向您征集史料!这是要把您和曼卿集团写进历史啊!”
顾泽楷接过公函,仔细阅读。信中以严谨而恳切的语言,阐述了筹建国家改革开放纪念馆的重要意义,旨在全面梳理和展示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中,各行各业、各种所有制形式的经济主体所做出的探索与贡献。为此,面向全国征集具有代表性的实物与文献资料。信的末尾,特别提到:
“黎曼卿女士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其跌宕起伏的创业历程,对当下具有重要的历史参照与启示价值,诚盼不吝支持。”
黎曼卿静静地听着顾泽楷念完,脸上并未出现李晓峰预期的激动与荣耀,反而是一种异常平静的、陷入深思的表情。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由她亲手参与重塑的土地,目光悠远。
“写进历史……”
她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弧度,
“我们当初摸着石头过河,战战兢兢,只想着活下去,把企业办好,何曾想过什么历史。”
顾泽楷走到她身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但你们走过的路,无论是成功的经验还是失败的教训,确实已经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后来者需要看到完整的故事,而不仅仅是神话。”
黎曼卿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了然的光芒:
“你说得对,泽楷。历史不应该只记录高光时刻,更应该记录探索的艰辛、失败的教训,甚至是人性的幽暗。只有完整的真相,才具有真正的力量。”
她做出了决定:接受征集,并且要捐赠一份“完整”的史料,而非一份“完美”的履历。
这个决定,意味着她需要再次开启家族档案室那扇刚刚合拢不久的门,进行一次更具公共意义、也更为苛刻的筛选。这一次,她面对的不仅是家族记忆,更是时代洪流中,一个个体与一个企业的命运切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黎曼卿将自己关在档案室里,伴随着窗外桂花最后的余香,开始了又一轮细致入微的整理。顾泽楷成为了她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她情感上最坚实的依靠。
她取出的第一件物品,是曼卿集团创业初期的那本手工账册。牛皮纸封面已经磨损卷边,里面是用蓝色钢笔工整记录的流水,字迹还带着学生时代的青涩与认真。每一笔微小的收入,每一笔必要的支出,甚至早期为了节省开支,她和伙伴们用废纸打印的内部通知,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出来。这些泛黄的纸页,无声地诉说着那个万物复苏年代里,最原始的创业激情与艰辛。
“看这里,”
黎曼卿指着一笔特殊的支出,对顾泽楷说,
“买了一箱方便面,连续加班一个星期。那时候,觉得能吃饱肚子,能把想法变成现实,就是最大的幸福。”
顾泽楷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感慨道:
“这才是商业最本真的样子。比任何商学院教材里的案例,都更鲜活,更有温度。”
随后,她拿出了那叠在狱中偷偷写下的思考笔记。这些笔记写在各种能找到的纸上——香烟盒的内衬、卫生纸的边缘、甚至撕下的日历背面。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工整,记录着她从云端跌入深渊后的痛苦、迷茫、自我拷问,以及对商业本质、人性、制度的碎片化反思。
“商业的本质是创造价值,而非掠夺……”
“权力需要制度的笼子,资本的野性也需要……”
“我与这片土地,究竟应该是索取,还是反哺?”……
这些在极端环境下迸发出的思想火花,有些稚嫩,有些偏激,但无一不闪烁着血淋淋的真实与痛彻心扉的觉悟。顾泽楷翻阅着这些笔记,神色凝重。他深知,将这些涉及个人最脆弱、最不堪时期的私人记录公之于众,需要何等的勇气与坦荡。
“这些……也要捐吗?”
他轻声问,带着一丝不忍。
“要捐。”
黎曼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那几年,是我人生无法抹去的一部分。没有那段谷底的反思,就没有后来云岭的选择。让人们看到光环背后的阴影,或许比展示光环本身,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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