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然而,阁内的气氛却与这和煦的光影格格不入,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朱元璋一身明黄常服,并未端坐,而是背着手,如同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御案后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太子朱标侍立案侧,眉头紧锁,温润的面容上满是凝重。议政处的五位大学士——须发如银眼神深邃的刘基,气质儒雅持重老成的刘三吾,面容方正沉稳干练的吴琳,眉宇冷峻刚毅如铁的杨靖,气质儒雅中透着文翰领袖从容的詹同,皆垂手肃立两旁,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清香,却压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朱栋在朴公公无声的引领下步入暖阁时,正听到督察院左都御史韩宜可那激越得近乎悲愤的声音在阁内回荡:
“……陛下!中都营造,耗资亿万,征发民夫数十万,乃陛下念及桑梓欲建万世之基的宏图伟业!此心此意,天地可鉴!然臣等风闻奏事,近日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入督察院,皆言工程之中,弊窦丛生,骇人听闻!其情其状,令人发指!臣冒死直陈!”韩宜可须发皆张,双手将一份厚厚的弹劾奏章高举过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其一,工部官员与地方胥吏,上下其手,沆瀣一气!虚报物料数量,以次充好,克扣工匠血汗工钱,中饱私囊!此等蛀虫,吸食民脂民膏,罪不容诛!其二,留守中都之勋贵之家,恃宠而骄,目无法纪!仗陛下信重,强征皇城工地御用工匠、民夫,为其营造私宅!甚至胆大包天,挪用御用金砖、木料、琉璃瓦!此等行径,与盗匪何异?其三,工期严苛,督工酷烈!工部官员及内官监太监,为赶工期,不顾工匠死活,动辄鞭笞棍棒相加,驱使如牛马!工匠不堪其苦,死伤、逃亡者甚众!怨气冲天,沸反盈天!乃至有传言,恐有心怀怨恨之工匠,行厌胜诅咒之术,于宫禁重地埋下祸根!陛下!此等情状,若不即刻彻查,严惩不贷,非但有负陛下爱民如子之心,更恐动摇中都根基,祸乱国家,贻害无穷啊!陛下!”韩宜可说完,重重叩首,额头触碰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朱元璋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他并未立刻发作,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那双经历过无数血火淬炼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雷霆般的怒火。他握着紫檀木御案边缘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已然发白。中都凤阳,是他的老家,是他魂牵梦萦的龙兴之地,是他心中仅次于南京的万世根本!他倾注了如此巨大的心血,投入了海量的人力物力,竟被这帮蠹虫搞成这般乌烟瘴气,怨声载道!这简直是在用刀子剜他的心!是在他朱重八的脸上狠狠扇耳光!
“栋儿来了。”朱元璋抬眼看到朱栋,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闷雷滚动,“正好,你也听听!听听咱们这中都老家,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朱栋心中凛然,肃立一旁,沉声道:“儿臣在。”他明白,中都这颗早已化脓的毒疮,终于到了被父皇亲手挤破的时候了。韩宜可所奏,与他鹗羽卫之前收到的零星情报相互印证,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刘基轻咳一声,出列一步,睿智的目光扫过愤怒的朱元璋和激动的韩宜可,声音平和却带着洞穿世事的穿透力:“陛下息雷霆之怒,保重龙体。韩御史忠直敢言,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其所奏之事,或有言过之处,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中都营造,工程浩繁,牵涉人员庞杂,地方官吏、勋贵世家、内廷宦官、数万工匠民夫,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有宵小之辈借机渔利,欺上瞒下,实属难免。当务之急,是选派一位持重刚正深得陛下信任且身份足以震慑群小的重臣,持陛下钦命,亲赴中都,明察暗访,厘清真相,整肃纲纪。若确有其事,则无论涉及何人,皆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正本清源;若系讹传,亦可安定人心,平息物议,还中都营造一个清白。”他话中未提具体人选,但目光已若有若无地扫过朱栋。
朱元璋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鹰,带着沉重的压力扫视着阁中诸臣,最后死死地定格在朱栋身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栋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是大明议政王又兼着大宗正令,掌管宗室事务,亦是咱最信任的儿子!雄英、同燨、同燧这几个小崽子,自打出生,咱这做爷爷的,还没带他们回过凤阳老家,去明皇陵前磕个头,给祖宗报个喜!”他语气稍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随即又变得无比严厉,如同出鞘的利剑:
“下个月,你替咱,也替你大哥,带着这几个孩子,去中都凤阳!好好祭拜一下明皇陵!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也祈求祖宗保佑咱朱家子孙昌盛,国祚绵长!”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寒刺骨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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